正文 一、天子腳下(2)

匠人已經點著了火,吱吱唔唔地先吸了一口,閉著眼睛從鼻孔里噴出兩股煙氣,再睜開眼時,看樣子已是飄飄欲仙了。

"不賴不賴,攆上關東煙的味了,……這位兄弟說的也是,親是親,財明分,你先等著,我這就給你做活。"

匠人嘴裡說著所謂的"醜話",錢可真是少要了。兩個大口小口的破鞋足足讓他忙活了半個多時辰,才算完工,胡胡李在一邊看得仔細,只碗口大的皮子就用了三塊。補完後匠人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抹了抹汗,把鞋遞給胡胡李,價錢顯然早已想好,脫口而出:

"三個大錢。"

胡胡李對這個看上去實在不怎麼順眼的漢子產生了好感,一聽才要三個大錢,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忍不住卟哧笑出了聲:

"老哥,您是不是太那個了,說好的不留情面,您這樣是給兄弟我難堪不是?就是傻子也看得出來,您要照這價錢做活,不出三天您這攤子都賠不住了,老哥,您再加點吧!"

匠人搓了搓手,露齒一笑,模樣極為憨厚:

"俺咋聽你說的話咋中聽,俺算服了你哩!中!漲就漲!你就出五個大錢吧!你少賠點,我少賺點!好不好?"

三個大錢漲到五個大錢,胡胡李算明白了,照這樣漲下去純粹是打不清的嘴官司,說到天邊匠人也不會要夠價錢,索性也不再爭辯,先招呼幾個兒子在前邊走。他從口袋裡摸出十來個咸豐通寶,嘩啦一聲扔到笸籮里,扭頭就走,邊走邊跟匠人客氣:

"老哥,兄弟也就這麼點底細,要多也沒了,您少吃點虧吧!有空閑咱再聊天。"

老太太指點的小店就在皮貨店前面四五十步處,是一排鴿子籠似的小房子,門口正對著臭水溝,也沒有招牌,只有一根七歪八拐的木棍上挑了四個灰撲撲的燈籠,上面各有一字,湊足"賓至如歸"一句吉祥語。一個半老頭候門等著,一見胡胡李一家過來便迎了出來,說是既便宜又實惠的旅店,是居家進京遊玩的最佳棲身之所。

隨著半老頭進去大門,眼前是一道甬路,又窄又臟,甬路兩邊是兩排門挨著門的小屋。門和牆全都髒兮兮的,一直往裡走,左手最里兩間稍大一點,其中一個已住上了人,只有一個是鐵將軍把門,老頭把門打開,將鑰匙交給胡胡李,也不說話,轉頭就走。

胡胡李推門進去,方知老太太做了件好事,屋裡是一片狼籍,烏煙瘴氣,亂七八糟的廢舊東西,布片、斷磚、乾草堆滿一地,角落裡還有一堆爐灰沒有倒出去,顯然上一任的主家走前沒有整理,而旅店老闆看來也是個執事人,連門面都不圖。不過這樣的房子眼下倒正是胡胡李希望的,因為它價錢便宜,進門之後胡胡李和老闆商量了一下價錢,胡胡李對之極為滿意,臟、亂、差他並不怕,大大小小一家人誰都有手,這麼小的房子整理一下也不費啥事,唯一的缺點是房子太低,像胡胡李這種個頭的就得弓著腰進出,否則就要磕破腦瓜。

屋裡有一排通炕,是靠里半間放的,住的地方倒挺寬裕,通風,透亮,保暖,各方面在胡胡李看來也並不錯,一家人灰頭土臉忙活了半天,把小屋裡整理得一乾二淨,煥然一新。

當然這都是相對而言,一乾二淨是比原來滿地雜物、一腳踩上去塵灰撲面說的,煥然一新是指牆上原來塗抹的亂七八糟的,諸如干鼻涕、小孩興之所至畫的圖案,還有不小心搞上的爐灰等等現在被刷下去了,而且細心的曹氏還用草紙把牆上裝裱了一遍。最後再灑上些凈水,推開窗子,讓晌午後的陽光暖融融地照進來。胡胡李坐在暗影里看著妻子半邊臉被日光照得發紅透明,幾個孩子很快適應了環境,在床上玩著,打得不可開交,心裡陡地一熱,如果自己能再掙些銀錢,別讓一家人餓著,一輩子就住在這個地方也未嘗不可呀!只要妻子孩子高興,他胡胡李還有啥要求,一概沒有。能照此下去,兜里再能裝兩個閑錢,不至於突然來個意外的壞事措手不及,也就夠了。

胡胡李過去坐到曹氏身旁,輕手輕腳地在她頭髮上撫弄了一下,曹氏回過頭來,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目光依舊融融,胡胡李醉了……

當晚,就是李家在北京城落腳棲身的第一天晚上,胡胡李特意買了些腌熟豬頭肉,又讓曹氏做了幾個時鮮菜蔬,一家人圍坐著美美地吃了一頓。胡胡李買肉回來時順便捎了半斤酒,曹氏和幾個孩子一人抿了幾小口,剩下的也就二三兩的模樣。就這喝得胡胡李兩眼發直,面如噴火般地紅。幾個小孩子在家時誰也跟酒沒有緣份,小靈傑那次大舉前往鬼地時喝過周鐵蛋兩口老酒,嗓子眼疼了好幾天,從此一見這種水一樣但卻辛辣無比的東西頭就發脹。但是這幾位害怕不喝一口老爹太冷落了,所以捏著脖子一人勉為其難地抿了點,然後五六雙筷子便在幾個菜盤裡捉對廝殺。

菜並不多,胡胡李是算夠兩個月的房租還雜七雜八能預想到的花銷後擠出來幾個銅錢買的。五個小傢伙先是一齊把筷子伸向豬頭肉,一人兩筷子都平均不上,然後是青菜,最後小五把盤底殘存的斑斑點點的菜汁都用舌頭舐了一遍。胡胡李在房邊看得眼睛發酸,連打了兩個飽嗝,酒勁往上一涌,他有些坐不穩了。不過這樣也好,胡胡李借著這股子勁頭在妻兒面前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演講了一番,主體思想是要李家大小同心協力,在北京城站穩腳跟,盡量把日子過得好一點。李家的幾個孩子從來沒有見過老爹有如此高明的口才,看著老爹兩眼發直,在凳子上東搖西晃地飛著唾沫星子講,幾個人眼睛也跟著直了。胡胡李邊說邊打飽嗝,好在在座幾位都喝了酒墊著底,倒也聞不出隨著胡胡李的呼吸噴出的濃烈酒氣。胡胡李說:

"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還有孩他媽,你們都在,呃……,今兒晚上應該說是咱李家大喜的日子,其一,咱從老家歷經千難萬險逃到這兒,總算撿了幾條命,咱們家還全著,比起路上那些死……人,咱們得認理,那就是咱們能活著到這兒確確實實不容易,就因為這點,咱們就得好好想想,說一句難聽的,咱不能虧待咱們的命。到了京城,咱們是上上下下一摸黑,別說八竿子打得著的親戚,就是熟人都沒有一個。說咱們大喜還有別的原因,鄧員外,不,鄧天一這個狗雜種是變著法把咱們的地給弄走了,把咱們也轟到這兒了,不過,咱們是真的到了這兒,指不定哪天,咱們發了跡,咱們還要回去,回去要咱們那幾畝地。不單單是地,都是站起多高的人,咱不蒸饅頭爭口氣。咱從李賈逃到這兒,按說是被災荒逼得走投無路,實際你們也都曉得,就是鄧天一這個王八羔子,所以,到這兒來也未必就是壞事,按我說也算大喜之一喜。這是天子腳下,東西好,錢難不難賺還不曉得,可是今兒那個老人家也說了,只要想走,沒有走不下去的路。不管從遠講,從近說,咱們從明兒個起,都得操上心,窮、苦、臟、累咱都不怕,咱來是為了活命,最初就只是為了活命,咱們不是來享福的,只要記住這點,我相信,咱至少不會窮得喝西北風,咱至少不會俄死在北京城裡。……"

胡胡李說了很久,越說越來勁,到最後雖然嘴還在動,話卻含糊不清了。曹氏扶他到床上躺下,他總算又吐出了兩個清楚的字眼:

"補……鞋……嗯"

第二天一大早胡胡李就起來去了隔壁,就是挨著他們的那間房子,昨兒個從那兒走過時,胡胡李便上了心,那屋裡明顯是又黑又臟又亂,不過胡胡李看見閃開的門縫裡橫豎擺著好幾個箱子和擔挑,他肯定那裡邊住的是手藝人,估計也都是從家裡背井離鄉逃得一條性命後的窮苦人。胡胡李認為,這些人好歹比他多在這兒些時候,應該算是熟門熟戶,有個啥事兒總能多個幫襯,所以他想過去看看,拉拉關係。他總想著都是窮人出身,話咋說也能說一塊去,況且,就是昨晚上胡胡李最後吐口那兩個字,補鞋。他想學補鞋,要不他咋會要死氣活賴站著不走非看山東人補鞋。還貼進去幾個銅錢把那雙根本沒法再穿的破布鞋修整得花狗屁股似的。既在江邊站就有望海心,胡胡李打定這個主意是有他的想法的。他從小父母雙亡,流落街頭時衣裳破了都是靠他自己縫縫連連,補了又補,雖然是粗針大線的但總還能過得去,所以一看見那副線衣高架的挑子他便動了心,到這邊來也是想跟匠人打聽打聽行情,看干這活有沒有利。

其時天還早,胡胡李一進去便發現自己來得晚了。屋裡是對面笑的大通炕,通炕上並排放的都是又臟又破的鋪蓋卷,人顯然是走了,被子凌亂地窩在一起,房間里到處都是霉味,另外還有一股子嗆人的煙氣。屋裡很暗,那些擔子箱子排在正中,還沒有擔走,一個擔子上是板凳,上邊鑲著一塊磨刀石,那是磨剪子、磨菜刀的;還有一個擔子上有兩個抽屜式的小柜子,上面安著兩個小銅鑼,不用問,這是鋸盆鋸碗的;還有一個便是那種線底高架了的挑子,毫無疑問,這裡邊住的也有補鞋師傅。

屋裡光線暗,胡胡李進去之後連叫了兩聲師傅,沒人應聲,他帶上門正準備往外走,最裡邊那個昏暗的角落裡忽然有人發問:

"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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