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天子腳下(1)

小李蓮英跟著爹娘一路逃荒,來到了永定門城樓下,頭天夜裡,他爹就親眼目睹了一個餓急了眼的男人,竟將老婆殺死,用人肉喂孩子……望著缺吃少穿的一家老小,他爹茫然了……

已經是咸豐六年的孟秋季節了,就在八月十五中秋佳節的前幾天,秋風依然很是強勁,滿天秋葉狂舞。許是李家老小流落街頭、衣不蔽體的緣故,他們覺得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胡胡李一直心裡琢磨,掐指算算,總共也不過才走了兩天工夫,這老天刷拉一聲就把寒冬的氣氛籠罩到他們頭上了。

一路上那滋味可真不好受,連明扯夜地往前趕,小孩子腳力弱,跟不上趟,慢慢吞吞地走,隨身攜帶的乾糧又不多,一出大城,走到那兒都人生地不熟,坐吃山空,怕是到不了京城,李家上下就埋骨路邊喂野狗了。

這兩天可把兄弟五個害苦了。小傢伙乍出家門還覺得啥都挺新鮮,胡胡李在前頭推著鬼頭獨輪車悶聲不響地只顧走,哥兒幾個便纏著曹氏問這個問那個。兄弟幾個自出娘胎走得再遠也沒出過大城縣,沿著子牙河岸一出大城境,老大和老五便跑前邊去了,歡呼雀躍,老三和老四稍微穩重一些,沒有表現得像大哥和小弟那麼活潑,就是扯著曹氏的袖子不丟手,路邊看見個小石子都撿起來看看是不是比大城的石頭子要圓一些,要沉一些。當然那些七靈八怪的問題就不用提了,稠的像他們頭上的頭髮,曹氏開始還勉為其難,吞吞吐吐地敷衍幾句,那知這兩位問得越來越蹊蹺。曹氏也是長這麼大也沒看過大城縣邊,農村婦女憋在家裡能懂些啥,講究的是地里一張鋤、屋裡一把剪,能幹得幼粗活,縫縫補補得再手巧心靈一點,就夠個好媳婦的標準了。按理說,曹氏在左鄰右舍的大姑娘小媳婦里也是個排頭人物,素以見多識廣著稱的。老三老四想來是見過老媽在一堆女人裡邊高談闊論,技壓群"芳"的上乘表現,所以不期然便拿她當了無所不曉、無所不知的大能人了。曹氏在倆小子面前吱吱唔唔,答不上來,而這兩位還不識眼竅,索性扯住媽的衣角停下了,瞪眼巴巴地瞅老媽翕動的嘴唇,曹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想斥責幾句想想小孩子家身子骨還嫩著便跟爹媽大老遠跑著逃荒,夠難為的了,忍了幾忍實在狠不下心。小靈傑心裡有事,本來他一個人夾在老爹和老媽中間走,一看這樣便給老媽找了個台階,扯上老三老四到前面追老大和老五了。曹氏緊趕幾步攆上丈夫,兩個人並排走,看著前面蒼茫暮色中一蹦一跳的五個孩子,胡胡李心裡真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澀味味俱全。沉吟半晌,胡胡李轉頭過去愛憐地看著妻子,輕聲慢語中不無無可奈何的成份,說:"天黑下來咋辦?五個孩子都沒走過遠路!"

沒有等到天黑,幾個小傢伙就筋疲力竭,大叫著腰酸腿疼,不想再走了。其時李家正走在一片曠野里,夜色正從四圍看不見的地方悄沒聲息地匝地撲來,極目遠眺,路盡頭灰濛濛的一片,而算算腳程離走過的最近的那個村子少說也得有十來里路了,再折回去顯然不妥,往前走就是走到猴年馬月才曉得能不能碰上個有人煙的村子,然而腳下站這片地上前不著村、後不挨店,就是想找個避風的地方都找不到,這時候晚風已經甚是駭人,"呼隆隆"叫著由遠而近,鋪天蓋地。

要在這地兒露宿,不找個避風的茅草庵還真不行,十之八九幾個小傢伙得凍出病來。可是,到哪兒去找茅草庵呢?四下里連棵大一點的樹都沒有,路邊上只有稀稀落落、瑟瑟發抖的蒿草,地里折騰得亂七八糟,顯然是沒有人侍弄,秋沒種上,要不算時令,苞穀苗也差不多該著露頭了。

胡胡李曉得哥兒幾個都沒說假話,那四位已經不由分說坐地上了,抬著頭抹著汗可憐巴巴地看著老爹,小靈傑倒沒說累,可是那一臉汗珠和張著大嘴直喘粗氣的架勢表明他現在也是寸步難行。大約出大城有個二三十里地了,這兩三個時辰沒少趕路。因為幾個小傢伙開始是新鮮勁兒,乍出家門,直顧憋足勁往前跑著撒歡兒,一時半會兒覺不出累,等新鮮勁兒一過,氣一泄,再想把他們拉起來可就千難萬難了。胡胡李看看曹氏,曹氏搖搖頭,表示無計可施。

最後實在想不來別的辦法,幾個小傢伙乾脆躺地上打滾,嘴皮子磨破要他們加勁再跑一截住旅店裡他們都不幹。第一個晚上就在這樣的環境里度過了,大地為床,黑天是房頂,五個孩子做一堆擠在胡胡李捎出來的一件破棉襖上,胡胡李和曹氏一人撿了一抱乾草,躺在兩邊堵著孩子,鬼頭獨輪車放在上風頭稍微擋一點風,至少感覺上比一點遮攔沒有要強一籌。

胡胡李夫婦這晚都沒睡覺,睜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一直聊到東方發白。後半夜時候風小了,天卻更冷,周身上下直往外冒涼氣,胡胡李怕把孩子凍出病來,把身上的衣裳又脫了幾件蓋在孩子身上,他身上就披著小褂、抱著膀子坐到天亮,直冷得牙關格格打架。

第二天的路明顯比第一天難走,先是老五抱怨腳疼,胡胡李要他忍受點。那知小傢伙坐地上把鞋脫了,翹起腳丫子讓老爹看。胡胡李一看心疼得直往下掉淚蛋子。只見小兒子的腳底板上密密麻麻全是大大小小的血泡,有幾個已經爛掉,露著殷紅的血肉。於是,理所當然,小傢伙在獨輪車上坐了一段,這下子壞了,小五剛下來老四又脫下鞋讓老爹看,自然他也得坐上去歇一會兒。兄弟幾個除了小靈傑,走馬燈似地在獨輪車上晃悠。天快黑時,也沒能走幾步路,好在胡胡李學到了精細。找了個滿面塵灰的農人一打聽,再往前走又是幾十里路無店無村,於是一家人就近找了個只剩四堵牆的破土地廟,找了些柴火點著燒了一鍋稀飯,草草果腹,借著稀飯入肚的那股子熱氣,倒頭便睡。

如是五六天,拉住行人問路,大家一例都說前面就是京城,可咋走也走不到,有時候甩開大步鼓足氣力走一陣子自認為已走出很遠,回頭看看,動身時的那株作為標記的小樹枝頭上飄搖的幾柄枯葉還清晰可辨。第七天頭上,傍晚時分,李家老小終於到了京城外的官道上,比一路走來的景象確實多許多生氣。雖已傍晚,官道上仍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嘻笑怒罵之聲不絕於耳,果然是一處繁華昌盛地,溫柔富貴鄉。

胡胡李心下暗嘆,無怪乎人常說有福之人要生在大邦之地。京城裡趕馬車的看著都比大城縣的縣太爺風光。胡胡李那裡曉得,趕在天黑之前出城的都是京城裡大戶人家的奴僕皂役,官家裡廝混久了,自然而然帶出來那麼一絲和庶民百姓不一般的所謂"光棍氣"。就這個就夠上讓胡胡李咂舌嘖嘴稱讚上半天合不攏嘴了。

李家當晚沒進城裡,一則怕一進城天便全暗下來,黑燈瞎火的他們又沒地去投靠。況且京城裡規矩咋樣兒,是不是讓異鄉逃難的乞蹴著躲一夜他們都不清楚。鄉下人初次到大城鎮都這樣,前怕狼後怕虎,總認為城裡的事要比家裡多好多,弄不好、一不小心被人恥笑了去,所以舉手投足之間便顯得縮手縮腳,畏首畏尾,結果這樣還是被恥笑了,城裡人稱這為"鄉巴佬"的"土包子氣",客氣一點的叫"小家子氣"。胡胡李年輕時候認識不少三教九流,走南闖北,萍飄天涯的江湖人,場面上的事多多少少曉得一點。然而,就是曉得這一點正好對他無形中造成了約束,使他在大門口徘徊躑躅了許多,仍然拿不定主意是進是出。

他們面前那個巍峨壯觀的城門樓是永定門,胡胡李不認得,是小靈傑告訴他的。五個小傢伙一到人多地兒便跑得沒了影,曹氏咋喊都喊不住,只有小靈傑乖乖地跟在老爹身後,老爹走那兒他也走那兒,只是不像老三老四一樣嘴裡喋喋不休地不停發問。偶而看到啥新奇好玩的,也不多說話,只扯一下老爹的袖子指給他看。爺兒倆都是破天荒第一遭來到天子腳下,這片寶地滿眼都是看不完的好景緻,別的不說,就那座城門樓就讓小靈傑足足端詳了一袋煙工夫。當時日頭已經下了山,天地間還留存著最後一絲光明,天色卻是鐵板一塊的晦暗、陰沉而凝重,冷風夾著砂粒拚命地刮,城門樓連著兩邊同樣威武、古樸,而且厚重的城牆,矗立在天空作為大背景的夜色中,剪影是黑色的,巍峨高大,氣勢雄偉,看上去讓人覺得端莊、肅穆、森嚴、高貴,不自覺地會油然而生肅然起敬之意。城門樓像一個實心的四方大土台,樣式倒是和大城的城門樓一樣,可是氣象可就相差天地、不可同日而語了。夜色凄迷,隱約可見城門樓上飛檐斗拱,色作金黃,是皇帝龍袍的那種顏色,尊貴而且高雅,飛檐四角各有挑著一個銅鈴,此刻在晚風中正飄然欲飛,發出像說書藝人描摹的那種大將出征時的"馬走鑾鈴"聲,"克啷克啷"清脆悅耳。

城牆是赭紅色的,色調沉悶中不乏莊重,永定門三個大字便刻在城門上方。城門是硃紅色,上面是碗口大小磨得鋥明發亮的銅釘。城門上方的門杠上懸著兩隻大燈籠,照得城門口亮如白晝,襯得門上的銅釘更是耀眼刺明。四五個盔明甲亮的士兵站在門洞里冷眼旁觀著從門口進進出出川流不息的人群,手裡的長矛紅纓飄灑,人更如鐵鑄一般凝立不動。

那四個小傢伙不知在哪兒逛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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