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當時老任是高興的,又是憂愁的,而他那一刻的面容,如今又完完整整地重現在他的臉上,他伏在我耳邊,低聲說:「洛洛,無論你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的。」

他說:「我真的相信努力就會有綻放的一天,你記得嗎洛洛,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在北京買房子,買寶馬,然後載著心愛的人滿世界遊玩。」

他說:「洛洛,我再也不想失去你了。」

他的聲音逐漸降低,人也整個往下傾倒,我被他壓在身體和座椅之間,一時動彈不得,連帶著我的腦子,都有些轉不過來。

他再也不想失去我?他曾經失去過我嗎?

老任乾燥的嘴唇覆在我的嘴上,我無力掙扎,也不想掙扎,我的腦子空空一片,老任……他在幹什麼……我十八年的記憶里,沒有他這一號人啊。

我說老任你不能這樣這是在大街上啊在車裡啊,任家海不管,很任性地抱我,我又狠不下手揍他,直到很快有一陣刺耳的救護車鳴笛聲打斷了他的瘋狂。

出事了。

就在隔了半條街的地方。

人們紛紛圍攏過去,有人驚呼,有人感慨,有人尖叫,有人惋惜,有人幸災樂禍,有人要去鞭屍,警察滿頭是汗維持秩序,120擔架匆忙把血泊里的人抬上去,我和老任站在不遠處,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出混亂景象——今良義,他從高望家新開的二十八層酒店頂樓一躍而下,自殺身亡。

這個前一刻還囑咐我要好好活著的人,他的遺書只有一句話,是一句歌詞——「把我埋在春天裡。」

我摸摸眼睛,好多眼淚,老任把我送去了小診所,在那裡我看到了昏睡的景深,還有陪床的祝歡和一幫兄弟,還有臉色白的像鬼一樣的白潔。

老任把祝歡拉到一邊低聲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祝歡一五一十說給他聽,而白潔看到我,冷笑:「你?你還有臉來看他?」

我咬著嘴唇,我竟然還在期望景深會原諒我,我看著病床上縱然熟睡眉間也難掩痛苦的男人,我的眼淚就嘩嘩嘩的流下來。

我一點困意都沒有,在診所等到傍晚,景深醒過來,望著我,不發一言。

白潔很關切地上前握住他的手,他手上也纏滿了繃帶,滲著鮮艷的血水,我心痛的五臟六腑都攪在一起了,我要不要告訴他我已經想起過去了呢,他會寬恕我的愚蠢嗎?我們還能再開始嗎?

我懦懦地開口,聲音喑啞,「對不起。」我說,「景深,你會原諒我嗎……」

景深依舊不發一言,白潔先怒了,她眼眶通紅指著我罵:「你這個沒良心的畜生,你知不知道他對你有多好?他為了調查你的事故他有多少天沒有睡覺了你知道嗎?你為什麼還要把他傷成這樣?!你還想讓他原諒你,你做夢吧你!他回去就要和我結婚了!你別擋在這裡,有你一天在,他一天好不了,就算他其實已經……」

「別說了。」景深終於開口,乾澀的聲音打斷她,「洛洛,」他吃力地朝我招招手,「過來,讓我抱抱。」

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走過去,景深把我抱在懷裡,他渾身的藥水味血腥味掩去了我所有的熟稔,我哭著聽到他說:「以後好好生活,別再任性了,我走後你要愛惜自己,最好不要記得我,我……我沒有生你的氣,這不是你的錯,你別太自責,是我心甘情願的,可是以後我不能再照顧你了。」

我恐慌了:「你要去哪?你不是說要帶我一起走的嗎你最後還是不肯原諒我嗎?是我錯了啊,我太笨,我傻逼……我……你不要走啊……求你……」

景深吃力地笑笑,說:「我傷好點,就回美國了,這次本就是調查今良義的事情才回來,現在他自殺了,塵埃落定,哎。」

景深長長嘆了一口氣,又說:「就當我只是偶然遇到你吧,其實你弟弟比我更好,我已經囑咐過他了他會好好的照顧你的,你們離開這個城市,去陳信的勢力到達不了的地方,他們要殺你滅口你只能走,最好去國外,你們還能一起開演唱會,多好。」

我拚命地搖頭,他說這些,他根本沒有原諒我啊,他為什麼不帶我走,我不要他的錢,我能自食其力,我只想在他身邊補償我所有的過錯啊,我……我十七歲時就愛上的少年啊……

景深說:「忘記這段時間的不開心吧,你我只是萍水之交,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我和白潔是大學同學,回去後,就要訂婚了吧。」

「那我們呢?!」我幾乎脫口而出。

「我們?」景深很無奈地摸摸我的鳥毛頭髮,「我們沒有緣分呀,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你身邊有更好的人,珍惜現在吧洛洛,過去的事情忘記就算了,想起來未必是快樂,也不要再想陳信為什麼要這麼對你,明白與不明白都是一樣的結果,你們只能遠走高飛,我也是。」

「不!是!的!」我哇的一下大哭起來,我終於忍不住說了:「其實我都想起來了……景深……我愛過你,我愛過你啊!!!你是我……」

我還沒哭完,門口傳來咣當巨響,那是不鏽鋼杯盤摔在地上的聲音。

我回頭,只見任家海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洛洛你……你都想起來了?」

「是啊。」我說。

「你都想起來了……你都想起來了……」任家海重複著這句話,然後奪門而逃,當時我只是納悶,這關他什麼事啊,頂多任家月是他妹妹,我們又很巧地相遇在北方,我們在貧寒中相濡以沫,他就算表白失敗了也不至於跑路吧他。

半個月後,景深傷勢轉好,辦完出院手續就和白潔走了,我去機場送他們,想起來又如何?景深說的沒錯,我們緣分盡了,我看著他們手挽手,在人山人海中走入安檢通道,我最後哭著喊著他的名字,他也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祝歡說,一去是永別,世上很多事情,往往都沒有結局,正如我很容易就忘記了張正義,忘記了李培培,忘記了隔壁的三姑六嬸,忘記了生命中路過的所有人,兩個月後,祝歡拿出積蓄,帶著我的老母,以及他手下整個樂隊,我們去了日本,我在當地找了個畫社,依舊賣畫為生,我仰頭是明媚的陽光,我只知我們的人生從此錯開了,我忘了忘記,他忘了回憶,我也再沒有見過任家海,從醫院他奪門而逃的那刻起,他就徹底消失在我世界裡,聽同事們說,他辭去了雜誌社主編後不知所蹤,而我沒想到,這一別,是天高水遠。

一年後,祝歡結婚了,新娘是樂隊里一個暗戀他很久的小姑娘,婚禮上,我舉杯祝他們幸福永遠。

又過兩年,我所在的畫社被日本最大的遊戲公司收購為美術團隊,我是主畫手,畫風深得老總賞識,新遊戲上市,一夜之間,我從日本紅回祖國。

我正擔心會不會又讓陳信找上我時,偶然地在網上搜到了關於陳信的新聞。

陳氏海運總裁,年僅29歲的青年才俊陳信,於昨夜凌晨,在三里屯被一輛黑色寶馬撞倒後碾壓數次,不治身亡。

看日期,是一年前的舊新聞了,新聞中肇事者的面孔,赫然就是任家海的,只不過他蒼老了許多許多,看著他疲憊的眉目,我心裡狠狠地酸楚起來,他終於賺夠錢買到寶馬了啊,他的夢想終於實現了啊,他卻用這種方式給妹妹報了仇啊,這個告訴我只要努力就有希望的男人啊……

我又搜後續,可搜到的只有「肇事者任家海在投案後自殺身亡」的新聞,我趴在顯示器前,我的眼淚嘩嘩嘩地落下來,多少年我沒哭過了,老任,你說洛洛不要哭,可你到底害我哭了啊。

當時我媽在做飯,問我怎麼了,我哭著跟她說我過去的衣食父母自殺了。

「他叫任家海啊……」我媽看著新聞里的照片若有所思,「當年有個醫生找到我,跟我懺悔,說他收了錢要借醫療事故弄死你,最後又於心不忍,然後我們商量著,把你送進了精神病院逃過一劫,他似乎就長這副樣子。」

那一夜,我折了畫筆。

又過一年,我答應了公司里同事的求婚,他也是華人,家裡很有錢,留學畢業後進了這家公司的技術部,他喜歡我的畫,常常往我們美術組跑,在一眾同事的撮合下,我們在一起了。

那年夏天我開世界巡迴畫展,從日本到中國,從倫敦到瑞典,從巴黎到亞特蘭大,在公司媒體的力捧下,我赫然已是世界著名的插畫師,畫展最後一站是美國的賓夕法尼亞州,費城畫展的廣場上,無數鎂光燈聚焦著我的背影,而我仰頭看那些高高飄揚的旗幟,我忽然想起曾有一個少年在這兒求學,一年悲傷一年夏,不知道那麼多的時光里,他可有想起過我。

當然,有沒有都不重要了,他現在應該和白潔過得很幸福,而我借著畫展的最後一站,也要和未婚夫舉辦我們的婚禮,我穿著最漂亮的婚紗,挽著帥氣的即將成為我丈夫的男人,我接受著全世界粉絲的花束和祝福,我頭頂是五顏六色的氣球與白鴿,它們乘風飛揚過教堂頂端的十字架。

陽光投下完美的角度,祝歡說的對,我們都會有苦盡甘來的一天,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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