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可這個夏天走得特別急,好似潮水漲退之間,一整個季節的顏色就匆匆淡去了。

景家藥鋪沒有點燈,門庭冷落,在大雨即將傾瀉的傍晚,光線昏暗,紅木櫃檯與壁上藥屜上的雕花,模糊得只剩下輪廓。

我持傘站在牆角,我是來找阿深玩的,可是門廳處的爭辯聲傳入了我的耳朵。

「我已經說了,今年不想出國,我覺得自己學的東西還沒有夠!」——這是景深的。

「哦?那之前心心念念要出國深造的人是誰?」——這是他蒼老的祖父的。

「爺爺,我的確想去留學,也拿到了通知書,可是以我現在的知識真的還不夠,我想再留在這裡和您學幾年中醫,我喜歡這個地方也喜歡和您一起幫助別人,您是懸壺濟世的老中醫想必能理解這種感受,這是在學校深造多年也學不到的,而且您也常說凡事不能半途而廢,我自家醫術還沒學全就去學西洋的醫術,這怎麼好?」

「說了半天,你還是要放棄?」

「不是放棄,我是……」

「阿深,你非要我把話說破了?你和夏家那個小姑娘不適合,你們不可能在一起的。」

「……什麼叫不可能?」

「你啊,從小就是個老實孩子,爺爺看著你長大,也沒有什麼可以教你的了,爺爺明確告訴你,你不可以留下,你是魚,你是鳥,你的世界在海闊天空的地方,無論如何,你都不可以放棄你自己。」

「爺爺,我沒有放棄,我只是……」

「我說了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爺爺,你講不講理,洛洛她有哪裡不好?你要一次次討厭她?爺爺,你拆散了爸爸媽媽你還不夠嗎?」

——砰!

重重的摔門聲,在烏沉沉的天色中,景深倔強的身影大步離去,隨著風卷落葉,消失在長街盡頭。

我傻在那兒,居然沒有追上去,而回了家。

「洛洛,快去換身衣服,陳先生要來了。」

我一回家就被我老爹逮著了,諾大的家裡,此刻燈火通明,平時捨不得點的水晶大燈已明煌煌地散發著夢幻般的光芒,擦得發亮的長桌上,擺放著整整齊齊的、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高檔餐具,乾花鋪在客廳每一個角落,芳香四溢。

窗前筆挺挺站著的中年男人就是我爸,長年航海留下的滄桑與威嚴鐫刻在他的眉宇間,寬闊的背影如甲板上的重釘一般扎在那兒,頗有一份不怒而威的氣勢。

是的,他的名字讓海上無數盜賊聞風喪膽、讓無數想貪小便宜的船員不敢妄動半分,他出海二十年來不曾有過半次差錯,人們都說,他是大海中的——傳說。

在他死後數十年,依舊有人在海邊為他立廟,當做海神一般供奉——陳氏海運集團里名氣最大、經驗最豐富、也最鐵面無私的船長——我的父親,夏遠航。

這個時候,我爸是陳氏集團最器重的一個人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而這怎麼看都是一副盛情款待貴客架勢的廳堂里,我一如既往地不肯聽話。

「爸爸你整那麼嚴肅幹嘛呀,陳先生又不是第一次來。」我撅嘴。

「你……你這像什麼話!」我爸低聲訓斥一句,又轉過身去,其實細看了,他威嚴的面孔上,還是有那麼一分慈祥在的,只不過,被他藏得很好。

我扮了個鬼臉,還是上樓去換了一身可以見客的衣服。

「洛洛,一會你回自己房間去,爸爸和陳先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談。」可是我剛下來,我爸又把我趕回去。

我吐槽:「看看也不行嗎?那還要我換什麼衣服,爸爸真是的!」

父親口中的陳先生,就是陳家獨子、陳氏海運集團的繼承人、南方海域名響噹噹的青年才俊——陳信,也是我爸唯一需要效忠的人。

自我有記憶起,我爸就已經是陳氏海運麾下一名船長,後來陳信接班,把最主要的幾條幹線交到了我爸手中,自此,我爸得到器重,更加忠心耿耿,在其他船長們應著那不成文的規矩夥同手下船員私吞油水時,鐵面無私的我爸就如一陣秋風掃落葉,不但肅清了自己手下的隊伍,還要去管別人的,這一舉動被許多撈慣了油水的船員們憎恨,卻被陳信看在眼裡,陳信是個惜才的人,此後凡事重要貨物的運輸,都放心交給了我爸去負責。

我爸也是上天眷顧,出海多年,從未有一次出過差錯,偶爾幾次天氣惡劣遇上風險,也都一一避過,陳信越來越器重他,甚至當眾說過:「我敬夏船長如我父親。」

那年陳信的父親已經去世了,坊間多有傳聞,說那位一夜暴斃的老人其實是被自己兒子害死的——不過空口無憑,這一點兒也不妨礙身為獨子的陳信大大方方繼承家業,在父親去世後,陳信真的敬夏遠航夏船長如父親,可惜我爸沒有那份野心,也不願接受那份福氣,只是安安分分做著他身為一個下屬該做的事。

我知道老爸素來嚴厲,嘴上抱怨幾句,就也乖乖地上二樓去了,趴在圍欄上看著,心想不知道這次又是什麼東西要交給爸爸去負責,好像很重要的樣子呢。

這時屋門門鈴響了,我爸匆匆迎去開門,不一會,陳信和他並肩進來。

我咂咂嘴,陳信真是越來越氣派了,我遠遠看著樓下那位帶著金絲邊眼鏡,一身西裝革履的青年男子,這個男人,光是站在那兒的氣派與鋒芒,就已把滿堂閃耀的燈光給比了下去,看來這人的氣質真不是一天兩天能培養出來的,要是我有一天也能這麼瀟洒,阿深會不會對我刮目相看呢?

我扳著手指,又安慰自己,陳信他再怎麼帥,也和我沒關係,他怎麼能比得上阿深。

世上只有一棵樹,我站在樹下,那些奪目的光芒穿過它的枝葉,化成千般溫柔與慈悲,世上只有這麼一棵樹,光年無限深遠,我站在那兒仰頭看,會忍不住落淚。

世上只有一個景深。

——「老夏啊,我說過多少次了,你別這麼客氣,你看你,這不是把我當外人么?」

——「呵呵,陳先生說的哪裡話,快請坐。」

——「你呀你,就當我來串門不行么,下次別搞這麼熱情了啊,我今天來就是說那件正事,我最倚重的就是你了老夏,這個季度的貨啊,比以前『重』……」

我好奇聽著樓下的談話,聽了半天也不感興趣,父親生意上的事,我起不到任何作用,他們兩個男人談得跟機密似的嚴肅兮兮,我卻聽得稀里糊塗,還怕被老爸責罵,最後打了個哈欠,還是回房間睡覺去吧我想。

可是天往往不遂人願,就在這個時候,客廳的電話機要命似地響了起來。

我爸正和陳信談到關鍵地方,這刺耳的電話鈴頓時讓他眉頭大皺,他自己的電話一般都會打到他手機上,我媽又閉門不出很少有社交,我除了老師告狀或者任家月找我,也很少有電話。

那鈴音一聲接一聲,執著地就是不肯停下來,我爸道了個歉,暴躁地提起話筒:「喂,誰啊?……什麼?你找洛洛?你是誰啊?她不在!」

啪的一聲,電話掛了,我爸匆忙和陳書俊繼續之前的話題。

許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那個傍晚,是景深第一次給我打電話,我塞給過他一張照片,背面寫著我的號碼,我以為他扔掉了,可是他放在錢包里,珍藏了許多許多年。

被我稱作蒼井空的女孩,十七歲的白色棉布裙,樹下大片大片的光影,華麗,纖細,純凈,那不是別人,是我啊。

許多年後,《葡萄樹之戀》熱映之時,我望著海報上關於最純凈的愛情的宣傳語,我搖頭嘆息不過如此,世上只有一段初戀,世上只有一個他。

最後他出國了。

我爸的反對,景爺爺的反對,我的懦弱,我的自卑,我在夏末最後一場大雨中,我對他說你滾吧,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

我狼狽逃離,我連送他的勇氣都沒有。

半年後,我爸海難,船毀人亡。

南方海濱的氣候,長夏無冬,就算到了冬季,往往也與春天一般暖和,然而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家裡燃著嗶嗶剝剝的爐火,爐火明明滅滅,映在爐火邊我母親的臉上,她膝上裹著厚厚的羊毛毯,她蜷坐在爐邊的椅上取暖,爐火如此暖和,可我們的臉上都是陰雲愁容,甚至我媽還有難忍的痛苦。

堂皇大廳,空曠落寞,整個屋子,除了廳中燃著的爐火,竟再無明亮的東西,房屋之大,華美裝修,蒙然黯淡,一切一切,都與這屋內裝潢格格不入,這一年,我們是如此落魄寒磣。

對面的牆壁上,樸素的相框里裝著我爸,他依舊英氣逼人,他依舊軒昂而笑。

我媽看著,低低嘆息一聲。

我煎了葯,讓我媽喝點,她搖頭,摸著我齊腰的長髮痛惜:「以後不要煎藥了,咱們欠了十輩子都還不盡的債,哪裡還有閑錢喝葯。」

「可是,媽,你的膝蓋疼啊,天一冷就疼,哪能不喝葯。」我心裡一疼,拿起葯碗逼我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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