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漫山遍野的薰衣草開花了,我依稀記得那些指尖與裙角間匆忙滑過的花香,它們在我無數個夢裡,伴著大片的海水浸透我的骨骼,記憶化作細碎的殘片,如枝葉間的陽光落在我蒼白的掌心,我總也抓不住它們,二十五年來我第一次抓住它們。

山野盡頭,是蔚藍的海岸。幼時我常常在這裡望著父親出海的船,目送那些深色淺色的帆影消失在大海與天空的深處,父親是老船長,我總央求著父親帶我一起去,去看童話里的王子和人魚,可我一次都沒能如願,父親只教我專心學習,考出洛城,去看外面的世界。

父親說,除了大海,世上美麗的東西還有很多。

父親說,我生來就有一雙漂亮的眼睛,若一輩子住在洛城,不出去看看這個世界,實在太可惜了。

父親說,不走出洛城,不知道什麼叫做繁華。

父親是見過世面的,可我沒有,洛城裡大部分人都沒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對於洛城裡大部分人來說,是一種甘願接受的人生,沒有多麼大的慾望,卑微而快樂,正如這裡說是城,不如說是鎮——在中國地圖上,連一個小點都找不出的沿海邊鎮。

可惜,那時我總也不用功學習,覺得外面的世界也不過如此了,正如洛城新開的那家百貨大樓,父親心心念念了一輩子的繁華,說的不就是百貨大樓嗎?

「洛洛,你畫什麼呢?快要交卷啦!」

任家月的腦袋湊過來,十七歲的我,穿著水手校服,我慌忙把畫了一半的稿紙塞進抽屜里,桌上剩下我大片空白的物理卷子。

人有時不開竅,真的沒辦法,我只迷戀著繪畫與色彩,數理化的科目對我來說就是天書。

一張滿滿當當的卷子被任家月遞過來,「好啦好啦,快拿我的卷子去,一會放學後記得帶上我啊!」

「家月你最好了!」我頓時喜笑顏開,趕緊奮筆疾抄,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她後半句話的意思:「什麼放學後?你讓我帶你去哪?」

「還用說么?」

「……啊?」

「景家藥鋪啊!」

「……啊?」

「你最近放學後都翹了社團活動,不就是去藥鋪見那小子嗎?」

「……」

「不過那小子還長得真好看啊,洛洛你真有眼光,嘿嘿嘿,你們那個過沒有呀?快告訴姐姐……」

我揍她:「任家月!我覺得任八婆這個名字更適合你!」

鈴響了,我當即把卷子一蓋,如刑滿犯人一般,抓起書包,果斷奪門而出,人都說我和任家月眉目酷似,長得好像雙胞胎,可她從來都不明白我的小心思。

我去藥鋪抓藥,我媽患有風濕,一到換季就苦不堪言,西醫診了許久都沒起色,直到前些年景家藥鋪開張,人們說這新來的景醫生心地極好,醫術也是極好,時常給人免費看病,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我托老醫生開了一張方子,簡單的幾味葯,一帖下去,也是奇蹟,糾纏我媽多年的風濕痛竟然緩和不少。

那之後,我就成了這家藥鋪的常客。

這位當家的景醫生,年已古稀,平時一心守著藥鋪,為人相當低調,人們景醫生景醫生地喊他,只知道他姓景,卻不知他的名字,漸漸的這位喜歡把滿頭銀髮在腦後紮成一束的老人就帶上了神秘色彩,特別是他一雙眼睛精光四射,好像能看穿任何一個人的心底事——那個TVB武俠片熱播的年代,坊間就誕生了傳說,說他景醫生其實是位歸隱的神醫,而武俠片里的神醫都有一身好本事,甚至知曉天文地理,過去未來,可惜人們仰著脖子求他多年,既未見他在月黑風高的夜裡飛檐走壁修鍊神功,也未見他掐指一算一語道破天機。

武俠片里的傳說終究是虛構,日子久了,坊間流言止息,洛城重歸平靜,偶爾會有幾位從港台出海歸來的船員,說起那邊的繁華世界,言語中不無羨慕,人們再提起景醫生,他們便會神秘兮兮地說:那邊有一位著名的風水師名號長生大師,不但知曉天文地理過去未來,還有一手好醫術好功夫,據說抗日戰爭的時候單挑過一個排的日本鬼子,正好前些年啊他退隱了,瞧瞧,這是他早年在報紙上的照片啊,那叫一個瀟洒如神仙啊……

說著,他們會從懷中掏出皺巴巴的陳年報紙,紙上豎排的黑白繁體字一塊塊昭示著那段不平凡的卻已逝去的歲月,正如他們生滿繭子的黝黑手指試圖撫平紙張上的褶皺,那些泛開的,汗漬,水漬,以及茶漬,或是其他不明液體——也許其中有一味我們稱之為眼淚的東西,蒼老的船員用固執的鄉音講述他們在大海另一邊的世界的見聞,以及那些不為我們所知的歷史——在他們的眉飛色舞中,圍觀的人們看著報紙,連連說著「嘿這人仔細看了還真和景醫生有七八分相像」,可是相像歸相像,景醫生不承認,人們也就慢慢失去了較真的勁兒,只道是後來越來越多的人就隨著那些揚帆的船兒離開了洛城,去到海的另一邊,再也沒有回來過。

任家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兩個都沒有想過離開洛城,我生性散漫,只喜歡坐在海邊安靜畫畫,聽破曉時分潮水嘩嘩漲落中海鷗撲棱翅膀的聲音,對我來說那是比電視里演唱的歌曲好聽一萬倍的天籟。

而任家月的父母身體都不好,她也不願意拋下父母一個人去遠方,即使她還有個在醫院當外科醫生的哥哥,但她很少提起,說是父母重男輕女,家裡所有的錢都花在培養她哥哥上了,她從小就討厭這個哥哥,我自然是站在她這一方,對素未謀面的她的「哥哥」心生鄙夷。

「要是有個白馬王子來追我就好了,爸爸媽媽也不用每天誇我哥優秀。」任家月常常在午休時捧著圖書館借來的言情小說發獃,我就笑嘻嘻地安慰她:「家月你長得這麼好看,以後追你的人不要太多哦。」

「夏洛你這不是變相的誇自己嘛!」——每當這時她手中的書總會往我頭上砸過來,是的,許多第一次見到我倆的人,怎麼都不信我們其實沒有血緣關係——雖然我寧可不要這副相貌,寧願她門門課程滿分的聰明腦袋能分出一半給我。

平靜的歲月就這麼在洛城緩緩流淌,我以為我散漫的生命就是這樣了,可這個想法在去年冬天被改變,景家藥鋪的掌柜換了人,景醫生退居幕後,接班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他叫景深,大學畢業後回到故鄉洛城和祖父來學醫,據說過兩年還要出國深造。

我喜歡喊他阿深。

阿深總是坐在紅木櫃檯後面,安靜望著街上每一個行人。葯香繚繞他身邊,濃烈的,清淡的,苦澀的,甘甜的,世間百味在他掌中,虔誠如叩仰神佛。他有時也會笑,那笑容溫柔而慈悲,如參天樹上照下光影,稍稍仰頭,就讓人忍不住落淚——即便那個冬天我第一次見他,依舊沒能逃過。

那時我腦子不行,只有運動細胞極好,一路飛奔,足以把任家月甩出幾條街,到了景家藥鋪門口,卻發現門口站著好多人,哦,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在老醫生的坊間八卦最盛時,這兒都沒有如此熱鬧過。

「出什麼事了?」我抓了一個圍觀的群眾問他。

於是這位大叔眉飛色舞向我描述:「你不知道嗎?下午百貨大樓出大事了!搶劫啊,足足五個搶劫犯,珠寶櫃檯那些個售貨小姐啊,當時就嚇得暈過去了,還有個沒暈的,被捅了三四刀,血流了一地啊……」

「啊?沒人報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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