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原來是你……

我跪在樹下,泣不成聲。

那一年夏末,最後一場雨,下過了時間的界線,永遠地落在我的生命里。

漫山遍野,淡紅色的液體安靜流淌,匯在大雨沖刷成的溪河裡,最後滲入泥土,慢慢不見,連嘆息都沒有。

漫山遍野的青草夾雜泥土,是一股潮濕而濃烈的味道,在那一個黃昏,一直奇怪地侵佔著我的嗅覺,它們是如此濃烈,濃烈到讓我甚至聞不到滿目紅色液體的氣味,我只能痴枉地伸出舌頭,舔舐指尖沾染的,轉瞬又被雨水沖走的液體,沒有味道,也許我的味覺也失了神,我只能跪在樹下,跪在那個蜷縮倒下的身體旁,像一隻悲哀的獨角獸。

夏末的雨,徹骨的冷。

我緊緊攥著景深的手,削瘦嶙峋的骨節,纏在一起,像至死也不甘的連理樹,他的手冷得像冰,這雙曾經溫柔撫我頭髮,曾經為我帶過無數好吃的,曾經白皙修長,在一屜屜中藥香里……讓我魂牽夢縈了多少年的手啊……

景深,景深,我一遍遍喊著他的名字,他的眼皮輕輕抖動,他尚有呼吸,他甚至想把手指從我手中抽開,而我只能木訥而固執地,把他的手臂抱在胸口——儘管,那手臂上一道道翻卷又裂開的、那一夜在網吧為了救我而留下的傷痕,它們怵目驚心地對著我嘶喊:夏洛,你配不上這個男人。

那些傷口,就像撕在我身上一樣疼,如果可以,我寧願不要過去,不要那段不堪的歲月,青春青春,青而為春,夏至成傷,命運中的我們,兜兜轉轉,漂泊多年,竟繞回最初的角落。

可我們已失去了記憶,失去了愛情,失去了生命,我們尋回的不再是珍貴,不再是期待,不再是圓滿。

也許,只懂得了殘忍,以及長大。

雨聲在耳邊,如遙遠時光中的潮水翻卷,在大海與人世的盡頭,曾有我愛你的年華綿長如傳說,可是它們再也回不來了,就如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景深,若是你知道我已經想起來所有,你會不會更加厭惡我?

景深,我看到你倔強闔上的眉目,它們曾經是一扇門,上面有古樸沉靜的雕花,門中有悠悠燃燒的燭火,它們曾在我無數個怔忡的夢中,亮起生的光芒,如佛祖座前的長明燈,那光芒溫柔而慈悲——可是我卻沒能抓住,也再也沒有機會來抓住了,景深,你無數次的好意,被我的自以為是,殘忍地拒之門外。

不過那一切都不重要了,景深現在還活著,這是讓我最為慶幸的事,那些狂亂的子彈沒能打到他身體的要害處,也許是老天終歸有眼,他在那般危機的關頭,也依舊能護著我,還能避開要害處,如果沒有我,他或許能毫髮無傷躲開這一劫。

我,他的劫數,終歸是因為我,他和八年前的那個少年一模一樣,歲月在他的臉上刻下了更多的堅強與包容,而他的靈魂未變,那麼多年,他還是他,只有我變了。

腦海中的過往片段肆意嘲笑著我的軟弱與無知,對此我只能苦笑,當年我是怎樣熱忱與迷戀著這個男人呵,他與他的葯香,曾是我生命的全部,可如今過眼雲煙,一切只剩下狼狽。

老天有眼,命運弄人。

警察到最後也沒有來。

只有祝歡事先叫的幾個兄弟急急忙忙趕到,但陳書俊和高望他們早已在那一陣亂槍狂射後,跑得沒了影。

祝歡從他兄弟手裡搶了把雨傘塞給我,又扒了件乾爽的外套讓我換上,我望見他目光中的焦慮,卻只能低低地應了聲:「謝謝,我不用。」

「姐……」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景深,欲言又止。

景深只躺了沒一會兒,又強撐著站起來了,他全身都是淡紅色的,雨水沖刷過的血跡,他依然倔強地倚樹而立,與八年前的影子重疊,但八年後的他站在樹下,不再看我,他只問祝歡說:「警察還沒來?」

虛弱到喘息的聲音,如風中搖曳的燭火,他每說一個字,我心裡都會不由得狠狠痛一分。

「警察?別提了,那幾個王八蛋的後台大著呢,走吧,我兄弟開車過來了,就在下面,先去醫院,你們倆小命還在就好,別的事回去再計較。」

景深嘆了一口氣,也許這個結果,他早就想到了,只有我,天真得跟個傻子一樣。

「我手機也壞了。」祝歡一邊叫人把景深攙扶下山,一邊搖頭抱怨,拎出他半隻被踩得破爛的手機,說:「本來這裡面有我竊聽來的內容,這下完了,那些王八蛋後台大,估計連立案都不會給我們立。」

「啊?!」我急了,連忙說:「這就不管了?我也是證人啊,這綁架殺人持槍的,警察和法律都不管他們么?」

祝歡和景深同時用看腦殘一樣的目光看著我。

我不解:「那你的傷,景深的傷,都白受了?」都……為了我……?說到景深兩個字,我心裡又狠狠地痛了一下。

「回去再議。」祝歡說。

幾人上了一輛麵包車,車子一路開進市區,景深坐在后座,臉色慘白,渾身是血,肩上臂上扎著的布條,早已被血水浸透,我幾乎難以去想到底有多少發子彈,打進了他的身體。

就算不是致命要害,那也是生生的血肉啊!若不是我當時固執,若不是我拖累他,他也不會傷成這樣,如今他心裡,該有多厭惡我?

我抬眼偷偷瞧他,他雙唇緊閉,濕漉漉的髮絲貼在兩頰上,還有幾縷垂在眼前,隨著車子的震蕩無力搖擺,我想幫他理開,剛伸出手,就見他眼睛一睜,直直望著我,我頓時嚇得縮回手去。

我這一輩子,都沒見過他這樣冰冷沒有溫度的目光。

像是有最後一點溫暖的光芒,也在我生命中熄滅了。

「對不起……」我只能悶悶地對他說,聲音卻小得連我自己也聽不見。

車子停在路邊,我看了看窗外,這地方我還挺熟,路邊那家招牌鮮艷的酒吧,名叫神話,是祝歡駐唱過一年的地方,也是我常常來蹭酒喝的地方,而隔三條馬路,就有一家挺大的區級醫院,景深這傷勢,如果再不就醫,恐怕失血過多都會沒命。

祝歡坐在前排,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轉過來說:「景深你的槍傷,去正規醫院……會有麻煩吧?」

「那去我的診所吧!」開車的那位哥們連忙說,「小診所,警察也查不過來,去正規醫院就怕他們又找你滅口,這年頭,借醫療事故殺人的可多了……」

我本來還想打趣這哥們,他的診所是專治不孕不育症的,也虧他好意思說,只是聽到他說最後一句話時,我的心情瞬間跌落到低谷。

醫療事故。

殺人。

彷彿有一盆冰水當頭潑下,我四肢冰涼,如墜冰窖,那樣不堪的過去,而我得幸活下來,卻仇將恩報,還把景深傷成這樣,他心裡的傷口,恐怕比身上的更深。

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資格與他在一起,還有什麼資格求他原諒?

「隨便。」——我只聽到他低聲地與祝歡他們聊天,他說:「去診所吧,我也是醫生,自己能處理的。」

祝歡估計是見他沒什麼事,就也高昂了興緻,放大聲音在那拍著身邊哥們的肩膀,笑說:「他還是賓夕法尼亞大學的高材生哦,你不是想學醫么,拜他為師吧,哈哈哈。」

「喂,阿歡你不是還自詡哈佛畢業生嗎?那天你還拿畢業證給我瞧來著……」開車的哥們一臉不服氣。

祝歡聞言大笑起來,他們再說什麼,我聽不清了,我臉頰一側靠在車窗上,紅綠燈在街角閃爍如霧氣,車子剛要開動,我盯著那霧茫茫的光影,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我說:「我要下車。」

「姐你想幹啥?等會我送你回家啊。」祝歡說。

而景深只是看了我一眼,又顧自合目養神,這更讓我鬱悶懊惱,我說:「我沒事,你們去診所吧,我就想一個人走走,或者去喝一杯。」

說完我就打開車門,往那家名叫神話的酒吧走去,這個時候,我不需要安慰不需要休息,我只想喝個爛醉,忘了所有,如果麻木可以減輕痛楚。

祝歡說:「姐,那我陪你!」

「不用了。」我開門就下去,連傘都顧不上拿,也許我骨子裡就是個懦弱的人,見不得他受傷,更見不得他痛苦,每當我無能為力時,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我瘋了一樣,想從他身邊逃開。

「夏洛,你還是這麼不知自愛。」

一個聲音在我身後響起,祝歡不會這樣說,語聲中那種陌生的冰冷,獨獨屬於景深的,又或者,只是我幻覺的——當我回頭看時,麵包車已越過紅綠燈,消失在雨霧茫茫的車流大海中。

是,我不知自愛,他到最後,還是恨我恥我的,我想著那個聲音,站在十字路口中央,憋了一路的眼淚,終於撲簌簌地落下來,決堤,心痛到無法自持。

我在酒吧找了個角落坐下來,幾年不來,這裡的招待都換了新的,大概是看我面色不善,又渾身血漬,也沒有一個人敢上來搭訕,我一個人喝著度數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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