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一張椅子橫亘在地上,四條腿已被打折了倆,椅子旁邊,是半個碎了的碗,碗里還有一些琥珀色的液體,在昏暗的光線中閃著幽暗的光澤,而桌椅周圍、牆上、地上,都灑著幾灘零星的液體,甚至還來不及乾涸來不及凝固,觸目驚心地、如一個世界在我眼前砰然炸裂——而我寧願相信它們僅是酒,不是血。

在我於裡屋苟且偷生之時,這裡到底要經過多麼漫長激烈的打鬥,才會狼藉至此?

我在桌腳找到了一副眼鏡,金邊的框架,讓我認定它的所屬者應該是陳書俊,不管它是自己掉落的,還是被打掉的,毫髮無傷的鏡片足以顯示它的堅挺質量,正好我的眼鏡不見了,我就也顧不得什麼,直接把它架上了鼻樑,以為能多少能增長一些視力,好方便我出去在昏暗的光線中尋人——

可下一秒,我就忍不住想大罵陳書俊祖宗十八代,這副他一直不離身的眼鏡,居、居然是平光的!虧我還以為他和我一樣高度近視,原來,連這都是他裝來騙人的!

頓時我想把他撕碎的心都有。

正好祝歡從裡屋走出來,他也詫異了:「他們人呢?」

「不見了,」我說:「我們去找找。」

屋子不大,我和祝歡兩人把幾個房間找了個遍,一個人影都沒有。

我最後把目光投向屋外,屋外依舊是瓢潑大雨,雨線在視野里模糊,雨聲卻一直響徹靈魂深處,夏末的天,嘩嘩的大雨聲竟讓我心生寒意,我望著雨中模糊的青山綠黛,那些深深淺淺的原本賞心悅目的色彩,此刻卻叫我手腳冰冷,頭痛欲裂。

陳信,你是誰。

高望,你是誰。

景深,你又是誰?……

若只是素昧平生,又怎堪見血,怎堪精心的謊言?

忽然腦中浮現一個聲音,一個無比急切的男聲,他說:「你快逃,再也別回來,永遠別回來,別回來……」

那似曾相識的沉喑聲線,仿如我兄長,如我摯友,如我夜夜伴我入眠的潮水聲,可我想不起來那是誰,他不是景深,不是祝歡,不是我所認識的任何一個男人,可我與他,又是那麼的相熟。

隔著無邊的雨聲,他在我的記憶深處梗咽,他說:「我妹妹,該和你一樣年紀了……」

——砰!

又是一聲槍響,如倏然劈下的雷,直把我劈了個通身驚徹,發疼的耳膜告訴我,這聲巨大的槍響並非來自記憶,它就在一秒、或者零點幾秒前,確確實實、真真切切地響起過。

就如打在我胸口一樣,痛苦、窒息、驚恐,一瞬間各種情緒充斥我本就欲裂的腦子,而一抬眼,正好就是牆上驚心的血漬,我當時就跟中邪一樣,不要命地跑出去衝進了雨里。

景深……景深……我腦中只剩一個念頭,就是一定要找到他,他一定要沒事。

要不然,我會瘋。

大雨當頭淋下,我才跑幾步,身子已盡數濕透,可我顧不上再多,我只能跑,跑進深山樹林裡面,趁祝歡還在屋裡進行他第二遍的尋找,我不能讓他發現,不然他一定攔住我,而我執意出來,他定然陪我一起,兩個人……我不能再拖累他。

就算我和陳書俊他們那些人有什麼陳年舊怨,祝歡是無辜的,我倆相識在彼此最落魄的時候,五年來他已照顧我那麼多,我卻從來沒為他做過什麼事。

原來,我竟是那麼自私的一個人。

我眼淚鼻涕涌在臉上,又很快被雨水沖走,好容易躲到一棵樹底下,抹了抹眼神兒,才發現自己跑了好長一段路,那幢矮小的木屋已消失在視線里,周圍僅是叢生的雜草和野樹,確切地說,我壓根不知道自己現在到了哪裡,只記得是循著剛才槍聲的方向過來的。

這地方,別說大面積的空曠,連小路都沒有,怎麼看都不像開車來時的路。

我……迷路了。

天空中有沉悶的雷音,我記得科學常識說,打雷時,不能躲在樹底下,可這滿目竟是樹,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總不成那麼准地就劈中我腦袋吧?老天長眼,要劈,也先劈壞人啊!

我仔細回憶著剛才槍聲傳來的方向,一路摸索著樹榦,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泥濘里,又不知走了多久,也許是幾個小時,也許只是幾分鐘,老人說大雨中的時間總會被無限拉長,那麼記憶中的影像呢?為何我想忘的,偏偏忘不掉,我記住的,卻作泡影消散了?

又曾有多少個夏末,我也在雨中,像此刻一樣驚恐、無助、不知所措?

人生就像漫長的幻燈片,我們以為是命運的全新主宰,卻不過是上一個陳年的悲情循環。

腳下的路開始徒然變陡,我要使勁扣著兩邊的樹皮才不至於從泥濘的山坡上滑下去,山坡下,依稀是一條河,沒有村莊,沒有人煙,我想起來時並不是這般風景,所以這也許是後山的路?

就在我考慮景深和陳書俊高望他們來後山玩捉迷藏的可能性的時候,天空中一道劇烈的閃電划過,而伴隨閃電的,是接連兩聲槍響!

槍聲似乎就在右前方不遠處,如此近的距離,讓我耳膜脹痛,身體也在巨響中下意識地一縮,這一縮,讓我腳下重心一個不穩,兩隻鞋後跟在泥巴里吱溜一滑,屁股著地,就給溜溜地滑下去了。

我慌了,情急之中抓住身邊一束草,管它是大草小草還是長著倒齒的草,救命稻草這四個字在此刻顯得如此美妙,可我才美妙沒一會兒,連屁股都來不及坐穩,巨大的慣性加上泥土的鬆弛,讓這一束草竟又被我連根拔起,手掌被鋒利的草葉划出深深的口子,整個人又往山下滾去……

最終,半山腰一棵樹將我的身體擋住,這裡地勢已稍平穩,我全身是泥,好歹爬起來,還沒站穩,腳下又一滑,整個人被倒著往後拖進了半人高的草叢裡。「鬼啊!」我一聲來不及尖叫出來,嘴已被一隻大手嚴嚴實實地捂住。

「夏洛。」

那熟悉如親人一樣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回頭一看是他,頓時喜極而泣。

景深,是景深!我居然以這樣的方式找到你!我高興得一把抱住他,可是,他卻眉頭緊鎖,只是用袖子胡亂拂去我臉上的泥巴,說:「祝歡去找你了,你沒見著他么?」

「見著了啊。」我激動地說,「這不,我又來找你了,謝天謝地,你沒事。」

而他卻依舊用那種並不愉快的,甚至可以用寒冷來形容的目光打量我,我被他看得有種說不出來的心虛,見他緊鎖的眉間,我伸手想去撫平,不料,被他冷冷地轉開,只顧自己遙望著右手邊的樹叢深處。

我視力差,除了雨水和樹葉,什麼都看不清楚,但估計陳書俊他們就是在那個方向躲著,景深一個人守這兒,既不能讓他們打過來,也不能在警察來之前讓他們溜掉,前山已被祝歡堵著,這後山約摸就是他們下山唯一的路了。

我只好吐吐舌頭,覺得這時候還是不給他惹麻煩比較好——雖然我已經給他添了一個很大的麻煩。

我站在景深背後,看到他深灰色的襯衣上,滿是血漬與泥濘被雨水沖刷後留下的黯色痕迹,連帶他的褲腳也掛破了一大塊,露出的皮膚,也儘是淤青和擦傷,那些鮮紅鮮紅的傷口,裸露在大雨中,光是看著都疼。

我一個欺過他恨過他傷過他的人,他還為我,至此。

我的胸口頓像是被撕開了一道貫穿心肺的口子,卻不疼,只是鈍鈍地麻,麻到我幾乎窒息。

景深,如果我們能活著出去,我們還能重新開始么?

我想這個時候只要他一句話,無論什麼,我都一定會答應他,他要帶我去哪裡,我就和他去哪裡,他要結婚,我就和他結婚,他要我,我也給他。

可是他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要,他像是一棵菩提,無欲無求,無牽無掛,他說:「夏洛,我真同情你。」

我張著嘴,不知該回答什麼。

他轉過身,繼續冷冷地說:「從今往後,我希望你懂事一些,不要再輕易信人,也不要再任性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機械性點頭。

他說:「好了,那你走吧,從那邊下山,沿著河走就是公路,搭車回城的腦子,想必你還有吧?」

好吧再怎麼侮辱我的智商我都認了,「那你呢?」我問。

他說:「我還要找個東西,剛才不小心丟在這附近了,一直沒能找到。」

我討好他:「找什麼東西啊?我幫你找。」

景深看了我一眼,就用幾乎是命令的語氣說:「你趕緊走,這裡不是讓你發揮浪漫細胞的地方!」

我:……

以往看電影的時候,我總是恨極了那些拖後腿的女主,明明男主讓她走,她卻哭著喊著死活不走,到頭來害得兩人一起悲劇,我恨極了那些磨嘰的女人,可這樣相似的情景發生在我身上,我卻雙腳如灌了鉛般,如何都走不開一步。

我又怎能忍心丟他在這,一個人偷生?

大雨中,我和他爭執起來,到最後他已然怒了,他氣急敗壞地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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