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那些紅色的酒液,從他額前的長髮上一滴一滴落下來,鮮艷的顏色,落在他潔白的襯衫領子上,景深,這個我不想再有瓜葛的人,卻僅隔一天,又遇上了。

從一開始在超市的遇見,到今長生簽售會場的邂逅,再到之後的一系列事件,這個人,好像總是有意無意出現在我身邊,路窄,路真他娘的窄,是他親手把香甜的誘餌放我面前,卻在我終於下定決心撲上去時,他又適時抽身而退。

然而這樣決絕的他,竟也在昨天夜裡撕心裂肺地求我不要走。

可我已經累了,他長得再好看,比陳書俊再好一百倍,我也累了,景深,他這樣一個男人,我永遠不知道他的心裡在想什麼,我也不想再和他有交集,但是在這華麗旋轉的燈光下,當我又一次看到他僅隔一天未見的臉,當我不自禁為他臉上難掩的蒼白憔悴而心中一痛時,我不得不感慨白潔罵的好。

我怎麼能這麼犯賤呢?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景深他反反覆復戲弄我的感情,我豈能反反覆復地陷進去?

我不知道這個場合,到底是白潔帶景深來的,還是景深帶白潔來的,或者是兩人湊巧搭夥的,我只知在下一秒,我聽見他明顯用力氣強撐的一句話時,我竟然險些就想點頭了!

景深說:「洛洛,走吧,我帶你離開北京,過你想要的日子去,你別鬧脾氣了,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我感到有怨毒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是白潔,她望著我,眼中似有火燒,好像我真是破壞她們愛情的第三者。

再接著,有一雙手環到我腰間,陳書俊終於推掉所有應酬趕過來,他說:「出什麼事了?是不是有點誤會?我剛剛叫你的時候,還想介紹一個有名的畫家給你認識。」

說著,他的目光掃過白潔,又掃過景深,斯文狹長的眼睛,危險地眯起一條縫。

他說:「白小姐,洛洛是我的未婚妻,希望你不要產生什麼誤會,家父還一直惦念著請你去做客的。」

陳書俊是笑著對白潔說的,但那種充滿威脅感的語氣,又分明是沖著景深去的。

白潔說:「收起你這一套吧,做客?呵呵,陳信,不會有那一天的。」

說完,白潔依然高揚下巴,裙擺一甩轉身離開,離開前還撂下一句:「景深你有種再也別來求我辦事!」

我望著白潔瀟洒離去的背影,心想我什麼時候才能這麼帥啊,她家裡也絕對是個有權有勢的主兒,連陳書俊都不被她放在眼裡,景深更要求她辦事。

陳書俊的臉色這時難看無比,我這個莫名其妙被潑了酒欺負的人,現在還要回過頭來安慰他。

我說:「時間不早了,要不咱們回去?」

陳書俊面色稍緩,搖頭說:「我留在這兒還有點事要談,你累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看他的臉色,其實他應該比我更累,又要應酬又要喝酒又要開車,我說:「我打車回去就行了,沒事。」

然後我跨起包包,往電梯走去,景深似乎想跟上來,但被陳書俊攔住了,我聽到那些尖銳刻薄的諷刺從陳書俊斯文的嘴裡一串一串地吐出來,在周圍人群的鬨笑中,電梯「叮」的一聲到達頂層,我一腳跨進去,毫無留戀地離開這種場合。

電梯門在我眼前緩緩合上,我最後看到的,是一隻美麗的酒杯砸落在地上,那些花一樣炸開的琉璃碎片,那些優雅高貴的紅色液體,也不知浸滿了誰的眼眶。

計程車里,我拿出手機看時間,卻看到好幾個未接來電,以及一條簡訊。

清一色,全是老任的,任家海這人,每次找不到我,都習慣性地會補上一條鄙視我的簡訊。

下個月的任務我都已經提前交了,不知他這會兒找我又有什麼事,我打開那條簡訊準備欣賞他那一貫充滿創意的鄙視,沒想到,只是一條網址。

網址後面附了一句話:洛洛,支援我一下。

那網址是國內最大的新聞網的論壇,我的破手機不能上網,陳書俊的筆記本又放在公司,我只好讓司機改道,臨時找了個附近的網吧,停下。

長長的網址被敲進地址欄後,我看到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標題。

洛城花季少女被害,富二代兇手無罪釋放,六旬父母含淚求助廣大網友……

我一邊罵著哪個狗畜生的孫子,一邊往下看具體的帖子,帖子里附了一些照片,證件,以及當年法院判決書的掃描件。

發帖人說,這對六旬老人在八年前失去了女兒小月,小月當時還在洛城念高中,交了一個名叫周輝的男朋友,周輝有個企業家老爸還有個書記老媽,祖父輩在政界也相當有勢力,有一天小月去和周輝約會,沒想到一去無回,他們等來的只是女兒的死訊,屍檢報告顯示,女兒竟然已經懷上周輝的孩子兩個多月了,再加上現場的所有證據,一切都指向周輝就是喪盡天良的兇手,可法院一審竟以「證據不足」而判定周輝無罪。

老夫婦倆不服,上訴,這二審,卻拖了八年,眼看這周輝都躲國外去了,面對打不贏的官司和周家告不倒的勢力,熱心網友幫老人來網路上求助尋找當年的人證,照片上老人爬滿溝壑與蒼老的臉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這會兒,老任還在qq上,當我義憤填膺地在帖子後面的回覆里留下自己對周輝那畜生的唾棄後,老任從qq上發過來一句話。

他說:那就是我的親妹妹任家月。

我當時就震驚在了電腦前。

他說:這個案子拖了八年,二審剛剛判了,依舊是證據不足,除了徵集網民的輿論壓力,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我心中又是一閃,我說:這個周輝我好像在哪聽到過,你等等,讓我想想。

連任家月這個名字,都格外耳熟。

可我還沒來得及細想,後腦勺就被人重重敲了一記,我眼前一黑,很沒用地暈了過去。

昏暗的網吧角落裡,留在我腦中最後的印象,是眼前顯示器屏幕悠悠閃閃的光,我好像聽見記憶深處有個銀鈴般的女聲在我耳邊說話。

——「夏洛你再往我鉛筆盒裡放毛毛蟲我就和你絕交。」

——「行啊,那你今天陪我去藥鋪吧,又要給我媽抓藥了。」

——「啊呸,你明明是喜歡他,還抓藥抓藥的,想拖我當電燈泡,沒門!」

——「任!家!月!」

——「啊!!(尖叫)快把你的噁心蟲子拿走——」

我似乎做了一個冗長的夢,我夢到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和一群同學游泳,爬樹,掏鳥蛋,我們跑到學校話劇社的排練室里,一個個穿著戲服照鏡子臭美,又互相嘲笑對方的扮相俗氣,有一次,逃體育課長跑的我們在排練室內被老師逮了個正著,結果是每人罰跑八圈。

而我當時體力是極好的,在任家月她們氣喘吁吁還沒跑完四圈的時候,我已在跑最後一圈了,我繞過那些跑得比走得還慢的女生們,笑嘻嘻對她們說:「怎樣?我帥吧?有沒有可能去拜師學藝呀?」

烈日下的塑膠跑道,那難聞又難忘的味道,在夢中,竟是真切如斯。

任家月梳著馬尾,有清秀素凈的眉目,她已在那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話都說不完整,只能拿眼神鄙視我:「什麼拜師學藝啊,夏洛你、你是……對某人……別有用心吧……」

而我很沒形象地大笑,跑完後,仰面躺在草坪上,惹來體育老師不滿的怒視,我沖著任家月她們的背影嘿嘿笑著:「他的祖父是香港著名的風水師,你忘了嗎?身手也可好了,據說當時單挑過一個排的日本鬼子,啊,他也得祖父真傳啊,我親眼見過那麼高的大樹,他蹭蹭幾下,就上去了的……」

「你吹牛吧?」有人說,「一個賣葯的,哪來的拳腳,又不是拍電影。」

我吼:「呸!你沒看新聞嗎?上次那伙搶百貨商店的罪犯就是他出手制住的,哇,一個打五個啊,全讓他打趴下了,太厲害了!我好想讓他教我啊,喂,家月,你說我該怎麼開口呢?喂!你有沒有在聽啊!」

……

歡笑打鬧的時光,一去不返的時光,再未記起的時光,是不是,人老了,就特別容易懷舊?

可是那滿室的鏡子都如覆了霧氣,滿地的青草拔節生長,轉眼浸過了我們的眉目,我記住了身邊一張張歡笑的臉,卻到底遺落了自己的,到最後,連夢境,也一起給遺落了。

終有一天,我再也記不得塑膠跑道的氣味,再也記不得潮水起落的聲音,再也記不得,他們的名字。

我不知昏迷了多久,腦袋裡重新有意識的時候,空氣中傳開水果甜軟的香味。

一勺糯糯甜甜的東西湊到我嘴邊,我喉嚨乾澀,就張口咽下去,咦,芒果西米羹?這味道可真好吃啊,我舔舔發乾的嘴唇,下意識地說:「書俊,我還要。」

話說出口我就覺得不對勁,我似乎是在網吧上網,被人敲暈後就什麼都不知道的,按狗血八點檔里演的橋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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