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我很難相信,一個醉到會撞路燈杆子的醉鬼,會有這樣明亮的目光,再不見往日燭火般的柔和,景深帶著血絲的,圓睜的眼,亮得嚇人。

陳書俊皺起眉頭,狹長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他冷冷地說:「我沒見過你,你放開。」

我也說:「姓景的,你抽什麼風,放開我男人。」

景深卻紋絲不動,更沒有理會我,他只顧死死地抓著陳書俊的手腕不放,我從來沒想過,景深,他平時那麼溫柔那麼好看的一個人,會有這樣歇斯底里的時候,簡直就像個瘋子。

他們總不會是欠了八輩子債的仇家吧,我想,那也太巧了,要是他們真火拚了,我到底是幫景深還是幫陳書俊,或者乾脆打120?

我見陳書俊掙不脫,面上有了惱怒,我就上前去勸架想把景深拉開。

結果這禽獸竟然一把將我拖到他自己身後。

天啊,他哪來那麼大力氣?!

隨後我聽到他掐著陳書俊的手腕,一字一句地從牙縫裡迸著聲音說:「陳信……你就是陳信!」

我說:「你認錯人了吧,什麼誠信不誠信的,他是我男人,陳書俊,你放開他,天下男人多得是,你別想不開。」

陳書俊說:「洛洛你過來,不要和這個瘋子廢話,看來你這小區的環境實在不行,今天就上我那兒過吧。」

「好啊」兩個字還沒出口,景深又把我拉到一邊,啊啊啊,神經病啊!我怒了,有這麼無理取鬧的人!我吼他:「你到底想干毛?!」

景深轉過頭,幽幽望著我,那目光讓我害怕,他說:「洛洛,不要和他在一起,他不是好人。」

他的神智清醒了許多,這一刻,在依舊濃重的酒氣下,他像個英勇就義的壯士,我心中好笑,不知他在酒吧受了什麼刺激,以前有些不懷好意的人去我弟的酒吧,借著找刺激的名義找麻煩,而我弟總會「刺激」到他們再也不敢脫褲子,我不知景深是不是也受到了……同樣的待遇。

我說:「好人壞人我自己會判斷,我和誰在一起用得著你管?你不要破壞我的幸福!」

說著,我奮力甩開他,又趁他手勁一松,扯了陳書俊就要回車上。

景深的整張臉都紅了,不知怎麼的,看到他好看的臉扭曲成這樣,我心裡忽然抖了一下,像是個做錯事的小孩子,腳步一慢,在我剛拉開車門的時候,被景深直接跨過來一把抱住了我的腰。

景深沙啞到讓人不忍聽的聲音在那重複說:「不要和他走!洛洛,不要,洛洛……」

我心裡煩躁,尼瑪的,當初拒絕我的時候那麼乾脆,現在又來演什麼悲情男配?我一個一個撥開他的手指,面無表情:「姓景的,你喝多了,放開我。」

哼,當初你送我的話,原樣奉還給你。

陳書俊也拎著他領子把他往後扯,還狠狠往他腰間踢了一腳,「瘋子,」他說,「你再糾纏,我就報警了。」

景深痛苦地倒下去,在這個李培培曾被周人渣扇了一耳光的地方。

看他臉上擰在一起的眉毛,以及那些油膩的,下垂無力的額發,我不爭氣的心中又開始不忍,其實他也挺可憐的,又失戀,又醉酒,又被人打,我拉開陳書俊生怕他再補一腳,我說:「好了好了,我們走吧,這人喝醉了,別理他了。」

陳書俊臉上還帶著慍氣,大概他這種生活優裕的人一輩子沒見過地痞流氓吧,他拍拍我肩膀安慰我,接著我倆上了車。

陳書俊踩下油門。

可是,我往窗外一看,景深不知什麼時候又站起來了,他眉間難忍痛楚,他卻掙扎著站在那裡,他朝著我車窗的這一邊大喊:

「別和他走……洛洛……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啊!洛洛!夏洛!夏洛……」

空曠的夜幕下,他的聲音凄絕不忍聽。

車發動了。

路燈的光,在車窗外逐漸模糊,連成一線,它們是那麼快地在飛逝,好似我們一去不返的年華。

直到我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直到他的聲音終於消失在北京城的繁華夜裡。

情深如景,景深如年,年華在掌心流走,流入時間的河,可是歲月是那麼的長,長到我望不見盡頭。其實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沒有什麼是忘不掉的,只有看不開的傻子一輩子神傷,只有割不斷的過去一輩子悵惘,對吧?夏洛。不如遺忘。

可我的眼角分明有淚水流下來。

我聽到自己輕聲地說:對不起,太遲了。

到了陳書俊的家裡,我一碰到枕頭就犯瞌睡,半夢半醒中,似有人輕輕抱我,還把胳膊給我當枕頭,我當然不客氣,枕著那硬邦邦的胳膊,翻了個身繼續睡。

陳書俊說:「洛洛,好好休息,明天我帶你上街買衣服,做美容。」

我稀里糊塗說:「嗯啊。」

陳書俊又說:「晚上有個重要的party,是我一個發小的生日,你要賞光一起去哦,不然我沒面子。」

我稀里糊塗地又說:「好。」

然後一頭栽下去,睡得像豬一樣。

不過,這一覺似乎睡得並不踏實,我不知道豬會不會做夢,但我知道豬一定不會做這麼可怕的夢。

夢裡,我置身於一個金碧輝煌的廳堂,似是一棟酒店的頂層,窗外是一望無際的海,遠方黑色的礁石在夜色中散發著奇異的光彩,而海面上浪濤洶湧,大雨滂沱,雨水濺在玻璃上,金色的燈光打了滿室,我不知這到底是白天還是黑夜,廳堂中央是停止旋轉的舞台,舞台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圈音響、落地燈和架子鼓,以及凌亂倚牆的座椅,顯示著這裡曾有的繁華。

整個世界,只有大雨落在玻璃窗上的聲音,那種空曠的安靜,讓我心悸,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裡,我想離開,卻找不到電梯,我慌了,開始撒丫子奔跑,企圖找到樓梯或者別的出口,直到我慌亂中絆了一腳,才發現腳上僅穿一隻涼鞋,涼鞋小巧而精緻,鞋面上鑲著鑽,在燈光下閃閃爍爍的,一看就價值不菲,可是另一隻,我不知道它去了哪裡,或者打從一開始,我就已失去它。

面前巨大的落地窗,正好當做鏡子,我見到鏡子里的自己,穿著優雅的黑色晚禮服,禮服上別著一枚同樣精緻的胸針,胸針鑲著和鞋面上一樣亮晶晶的鑽,我想我什麼時候這麼有錢了?我烏黑柔長的頭髮披在身後,直到腰間,稍一傾身,那光滑如絲緞的頭髮就一縷縷滑到胸前,天啊,這是我嗎?

我看到玻璃中自己淡妝的臉,簡直無法置信,我這把老骨頭,是何時變成如芭比娃娃一樣精緻秀氣的臉了?而且這張臉,竟然似曾相識,好像在哪兒見過一樣……我靠,這不就是禽獸景皮夾里那位蒼井空嗎!

我顧不得許多,繼續尋找著出口,不知沿著大廳外的走廊奔跑了多久,我終於見到一扇門,門開著,往下是蜿蜒的樓梯,看不到盡頭,我順著旋轉樓梯一直往下走,卻好似總也走不完,樓梯兩側不知何時多了一扇扇的門,我找不到路,就好奇地推了一扇門進去,結果讓我大吃一驚——

門內是同樣空曠的廳堂,只在正中間擺放一張床,床頂白色的帳幔飛舞在空中,床上是兩個不停纏綿歡愛的男女。

我畫了一輩子春宮圖,看了一輩子春宮劇,卻是第一次親眼看到活生生的春宮,我嚇得慌忙關上門,打開下一扇。

依舊是一模一樣的景象,一模一樣的床,床上一模一樣歡愛的男女。

我嚇壞了,卻又忍不住好奇心,繼續去開別的門,結果一扇接著一扇的門在我眼前打開,門中是可怕到讓我忍不住尖叫的同樣景象。

我奔逃在旋轉的樓梯中,如何都望不到終點,最後我實在受不了了,一把翻過樓梯的扶欄,頭朝下從中間墜了下去,那一瞬間,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腦門,有猛烈到讓人窒息的海風撲面而來,但那咸腥的味道帶著無限的親切,我閉上眼,彷彿看到自己回歸大海,四肢散作深海的珊瑚,長發纏為珊瑚旁的海藻,一縷縷柔軟飄舞,在千年後依舊迎著月光歌唱。

「洛洛,洛洛!」

似乎有人在推我的身體,我醒來,才發現自己的睡衣已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貼在身上,特別難受,而陳書俊正搖著我的肩膀,一臉的擔憂。

他說:「你是不是做噩夢了,又是尖叫又是哭的。」

我:……啊?

我怔了足足一分鐘,才模模糊糊地記起夢境中的內容,可夢境就是這樣,你在它其中時它無比真切,你離開它後它又無比遙遠,遙遠地讓你很難再記起它的輪廓,更別說是細節,哪怕這曾經真切的一切,就在剛剛經歷過。

我後背冰冷的汗水和陳書俊臉上的擔憂,顯示著我確實經歷了一個惡劣的夢境,可床頭明晃晃的燈光刺進我眼裡,我硬是記不清楚到底夢見什麼了。

直到我偶然看到卧室的落地窗里,自己狼狽的身影時,才恍惚記得好像夢見自己在照鏡子,夢見自己很漂亮——可現在,玻璃中映出的,是我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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