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其實李培培說的沒錯。

身為《美色時代》首席插畫家的我,確實在精神病院呆過兩年時間,不過那不叫青山,那叫安定,全名北京安定門醫院,有一期雜誌專欄採訪的時候,我就是這麼自我介紹的,當然最後記者堅持要把那行字刪掉,但我並不覺得這有多丟人,或者說,我記不清了。

蒼白的床單、牆壁、天花板,還有蒼白到窒息的空氣,大劑量的鎮定劑與鎮痛劑,各種不知名的藥片,打針、吃藥、睡覺,我所需要做的只有三件事,從十八歲到二十歲,那兩年,是我最美好的年紀,卻關在病房裡,生生如白紙。

我寧願說我是八寶山出來的。

至於十八歲以前,我一無所有。

我問我媽,為什麼我沒見到我爸。

我媽說,他早就沒了,在一場海難里。看我哭了,我媽又說,是海龍王看我爸長得俊,就把他收了。

感情海龍王是同性戀?我不哭了。那我是怎麼進精神病醫院的?我又說,多嚇人啊,因此我才嫁不掉的。

你爸沒了,對你刺激太大。我媽說,說得輕描淡寫。

那我爸沒了之前呢?那十八年我活到哪去了?

當時的小醫院出了點事故,我媽說,轉到京城來才保住你的小命。好了,過去的事不要提了,我媽又說,趕緊找個男人嫁出去吧,別礙著我打牌。

我只好回到我心愛的小電的懷抱。

過去的十八年對我來說是一場空白,也許真如李培培所說——活到狗身上去了,我僅從我媽嘴裡知道我爸沒了之後我又出事,而家鄉的小醫院又出了事故,我只能被轉到京城來治,這一治治了兩年,治光了我爸留下來的房子和存摺,還好我病癒出院之後能掙些錢,撐得起京城那要命的房租,不至於再讓我們回到南方的故鄉。

那片遙遠的海域,那個地圖上見不到的地方,洛城,我帶著它的名字出生的故鄉,我卻一無所知。

可我不會多問,一來怕我媽記起舊事傷心,二來我也不是執著過去的人,既然沒有了那不如從頭開始,毛主席教育我們要一切向前看,於是我就堅定地向前看——前方是西點專櫃,我看到了我親愛的巧克力慕斯蛋糕。

算了算日子,上月的稿費應該快到賬了,一個吧,就買一個解饞,我摸摸口袋,決定讓思想再充實一些。

限量販售,意味著這是最後一個巧克力口味,可別再來個人和我搶,我把人字拖踩得像三輪,推著車子往前沖——但上帝偏偏要和我過不去,我望見上帝奸笑著對我說人生就如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會被誰買走——就在還差十米的時候,腳下橫亘一個塑料袋,我止不住剎車踏上去,整個人就失去平衡向後滑倒,腦袋重重地磕在地上,我哎喲痛呼一聲,接著開始咒罵丟塑料袋的傢伙生孩子沒屁眼釣馬子被仙人跳,而我四仰八叉摔在地上的衝勁讓我鼻樑上的瓶底片兒摔了老遠,我模糊的視線里只看到一個男人從另一條路走到櫃檯點,「服務員,來這個慕斯。」他的聲音好聽得我忍不住想掐住他脖子——我終於摸到眼鏡,剛戴上就看到他的手指,正指向玻璃櫃後我的巧克力上。

「這是我的!!!」

我媽說我平時挺有形象,不像禽獸,但我禽獸起來就不是人,我這一吼就讓他停下動作,我強大的禽獸氣場把他震懾了。

我說:「這是我先看好的,紳士不應該和女士搶東西。」如果李培培在,她一定會罵我一句不要臉。

這男人還愣著,我已經摸著發痛的屁股衝過去,從售貨員手裡奪下了我心愛的巧克力,一抬頭又看到他一雙低垂的眼,還有烏黑的頭髮筆直地垂到耳邊,那是多麼好看溫柔的一張臉——原來是一個帥哥!我的淑女形象啊……不過美食當前,帥哥和美食……呃,算了,我還是選美食吧。

而他也在打量我,好像還有些錯愕和驚奇,我看到他的目光落在我亂糟糟的鳥毛頭髮上,又落在我臉上,那目光很專註,很溫和,並不避諱什麼,這不該是衣冠禽獸吧我想,他低垂的眼裡沒有禽獸的熱烈,和我畫筆下的那些衣冠禽獸不同,我只看到一些近乎慈悲的東西在裡面,而剩下的,我看不懂,也猜不透。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說:「我爸生病了,特想吃巧克力蛋糕,你就讓給我吧,如果你……並不重要的話,你看你看,這邊還有草莓慕斯,鮮奶慕斯,那邊還有黃桃蛋塔……」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想我那正陪海龍王打牌的老爸是不會怪罪我的。

我又掃了一眼隔壁的黃桃蛋塔,這也是我最愛的,可是銀子……算了,下次稿費發了再來。

大概是發覺我的窘迫了,他終於把目光從我臉上挪開。「我愛人只喜歡巧克力。」他說,唇邊有淡淡的笑,笑得我簡直想拱手還給他了——毛主席說,絕不能被敵人誘惑投降,我一咬牙,把蛋糕放進購物車,硬是不給他。

我跟個抱蛋母雞似的模樣估計都落到了他眼裡,我又聽到他說:「倒也不重要。」

聲音很低,很好聽,他從隔壁問服務員要了一盒黃桃蛋塔,轉身就走,瀟洒的背影,我插畫中的男主一直追求的形象。

原來是這樣!

一直飄忽的靈感被我瞬間捉住,我有了下一張畫稿的完美構思,為了感謝他,我咬咬牙心想把慕斯讓給他也不要緊,卻又聽到他轉身說:「你挺像我愛人的。」

靠。

原來是條深層色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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