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張佩綸往事

不是所有人,經過命運的淬火,都能練成金剛不壞之軀,有的是焚毀,有的是夾生,張佩綸屬於哪一種?和張之洞談話時,張佩綸流露出了生不如死之嘆,看來,煙柳繁華溫柔富貴皆不能安慰一個負荷太重的靈魂,他在黑暗中的掙扎,越發使自己傷痕纍纍。

張愛玲的家人,一說起爺爺,態度就會變得曖昧。

父親和客人們高談闊論時,偶爾會提起「我家老太爺」,但是當少年張愛玲站在他跟前,細細打聽,他沒來由地就有了幾分悻悻然:爺爺有全集在這裡,自己去看好了。

張愛玲於是去翻她父親新近出錢翻印的一套冊子,小書頁,暗藍布套,薄薄的一本本詩文信札奏摺,「充滿了我不知道的典故,看了半天看得頭昏腦脹,也看不出所以然來。」當然沒那麼容易看懂,一個文官曲折的一生。

姑姑也不願意講,她不喜歡爺爺,她兩歲那年爺爺去世,她跟他不熟,但她嫌他老,嫌他不漂亮,嫌他配不上年輕美麗的奶奶。很煞風景地對張愛玲說:我想奶奶是不願意的。

再朝深里問,姑姑又不願意說了,理由是跟小孩子說這個,不民主。「問這些幹什麼?」姑姑說,「現在不興這些了,我們是叫沒辦法,都受夠了,」她聲音一低,「到了你們這一代,該往前看了。」

張愛玲因此對爺爺奶奶那些事一團糨糊,難免數典忘祖,比如她說她爺爺出身於只比三家村多四家的七家坨—實際上是河北豐潤「齊家坨」,又說李鴻章也被他彈劾過,致使「褫去黃馬褂,拔去三眼花翎」—事實是,張佩綸搏擊滿朝,唯獨不參李鴻章。張愛玲固然全說錯,但是她說起家事時,一改慣常的冷峻犀利,倒如孩童饒舌,煞是可愛。

追究自己的家事,是否會使一個人變小變得童稚?彷彿躺在層層疊疊的記憶里,看祖輩們的身影依次飄過,貌似無關,卻血肉相連,他們的基因種在自己的性情中,今生,便自有來歷。晚年的張愛玲,在美國,深居簡出,不履塵世,有了更多的時間與空間回望她的親人們,關於她那傳奇的祖父母,她如是說: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僅只是屬於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1943年,二十二歲的張愛玲發表了包括《傾城之戀》《金鎖記》在內的一系列力作,瞬時紅遍了上海灘。1871年,她的祖父張佩綸是二十三歲,考中辛未科二甲進士,進入「國家高級公務員」行列,看起來不如張愛玲華麗喧囂,但對於當時的讀書人,這是一切成為可能的前提。就說張佩綸的老丈人,位極人臣的李鴻章,晚年說起自己二十四歲就中了進士,仍然覺得是個光榮的起點。

「出名要趁早」,這是張愛玲的名言。早早成名,確實能夠事半功倍,誰不願意看到傳奇呢?即使懷著一點兒忌妒也好,還是會有意無意地推波助瀾。當二十三歲的年輕進士張佩綸,朝著朝堂丹墀緩緩走去,屬於他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第二年,張佩綸進入翰林院,四年後,因表現出色,被擢為侍講學士,可以單獨上書,他把這份話語權用得很足,九年言官生涯共上書127件,其中三分之一說的都是得罪人的話。

很多年之後,人家跟張愛玲說,張佩綸詩文都好,八股也好,怕她不信,又補了一句:八股也有好的。張愛玲說,這些我都信。口氣里很有些敷衍的意思,再好的八股,跟她都是兩套話語,她對此的興趣,可能還趕不上對麻油店門口貼的宣傳告示的興趣。

但是,對官場中人來說,那套話語並不是那麼呆板,真正的高手,能在螺螄殼裡做道場,玩出精彩的花樣。張佩綸顯然是這樣一個高手,語言在他筆下,可以放大為千軍萬馬,橫掃天下,又可以縮小為一把精緻的小李飛刀,很優美地,直抵要害。這樣形容,好像有點裝那啥之嫌,讓我轉化成大白話吧,那就是:張佩綸,他是一個很會罵人的人。

做言官的那幾年,真是張佩綸的光輝歲月,他年紀輕輕,聲名鵲起,清流領袖李鴻藻,「濁流」大佬李鴻章,均對他青眼有加,他在民間,亦有很好的市場,試舉一個小細節,他愛穿的竹布長衫,都成了時人的流行裝扮,整個一閃閃發光的優質偶像。

多少年後,傅雷在評論張愛玲的文章里,冷峻得不近情理地說道:中國從來不缺少奇蹟,只是大多沒有好下場。張愛玲是否被他說中很難說,但張佩綸,似乎正中這個咒語。

就在他形勢一片大好之際,若我們肯很負責地替他看一下牌,就會發現他看似穩健的晉陞路線,其實有著天大的漏洞。

針砭時弊,或者抨擊同僚,言他人所未言,一旦對上上面的心思,常常是一條晉陞的終南捷徑,在明清兩代有許多人是這麼上來的。但是,走這條路的,大多都是白手起家的新人,真正成熟的官員,都會慎用這一招,原因很簡單,這是一條孤注一擲鋌而走險的路線,一時得意之後,留下風險多多。

官場上枝蔓縱橫,牽一髮而動全身,天知道那些倒霉蛋身後都有哪些大佬,而且,死灰真的就不會復燃嗎?即使那些與張佩綸沒有瓜葛的人,純粹的旁觀者,對於他的凜利,也未必就有好感。

官場規則,傾軋皆在暗處,即使迫不得已,殺人見了血,也都是經過精確計算,確定所得大於付出的。誰會像張佩綸這樣,掄著把大刀就上了場,一路砍瓜切菜似的殺將過來?縱然掙下些身家,也像透支來的。

張佩綸的所得無非是兩項,一是陞官,二是揚名,第一項並不可觀,第二項說起來就比較複雜,他的好身手,確實贏得一片喝彩,但是從他日後倒霉時的孤立無援看,這些喝彩值不了幾個錢,其中有些喝彩,甚至有別有用心之嫌。

比如他說翁同龢的侄子評上先進,容易給別人以口實,翁同龢不怒反贊,在日記里寫道:「張侍講原折甚切實,真講官也。」根據我對翁同龢有限的了解,實在難以相信他有這番心胸,只有冒著小人之心的風險猜測,一定是那摺子寫得他駁無可駁,強詞奪理於事無補,不如乾脆做大度狀,把損失降低到最小。這是一個目的主義者的選擇。

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過程主義者,一種是目的主義者。項羽是過程主義者,最後的關頭,大勢已去,他反要打足精神秀一下身手,對於觀眾,是炫技,對於自己,是過癮,至於這場拼殺能不能改變結局,則不在他的考慮之內,他是一個活在當下的人。劉邦則是一個目的主義者,可以把孩子推下車,任老爸落在敵人手裡,罵他流氓,他笑嘻嘻地渾不在意,只要結果是正數,他可以殺掉自己欣賞的人,卻賞給討厭的人(比如雍齒)一頂大大的烏紗帽。

對於目的主義者來說,過程中的不爽、不適、不舒服,在它發生的那一刻,就要當成過去式,「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所謂宰相肚裡能撐船,並不是宰相喜歡在肚子里撐條船,而是,不掌握這項高難度技術,怎麼可能做到宰相?儘管過程主義者做人的身段更好看,但成功,卻總是朝著目的主義者走去。

那麼,張佩綸是一個過程主義者嗎?有人不這麼認為,清代官場小說《孽海花》里,這樣描述以張佩綸為原型的庄侖樵:他寒窗苦讀,一路披荊斬棘,終於被授了翰林侍講學士。然而清代的京官,薪水不高,若非身居要津,卻也寒酸可憐,這位庄翰林就窮得連飯都要吃不上了。他心中鬱悶,心想「那些京里的尚侍、外省的督撫,有多大能耐呢?不過頭兒尖些、手兒長些、心兒黑些,便一個個高車大馬,鼎烹肉食起來!我那(哪)一點兒不如人?就窮到如此!」又聽說「浙、閩總督納賄賣缺」「貴州巡撫侵佔餉項」「還有最赫赫有名的直隸總督李公許多驕奢罔上的款項」,便夾著—股憤氣,寫了奏摺。次日消息見報,轟動滿京城。

「誰知侖樵自那日上折得了個采,自然愈加高興。橫豎沒事,今日參督撫,明日參藩臬,這回劾六部,那回劾九卿,筆下又來得,說的話鋒利無比,動人聽聞……上頭竟說一句聽一句起來,半年間那一個筆頭上,不知被他拔掉了多少紅頂兒。滿朝人人側目,個個驚心,他到處屁也不敢放一個……人家愈怕,侖樵卻愈得意,米也不愁沒了,錢也不愁少了,車馬衣服也華麗了,房屋也換了高大的了,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諾……」

照這說法,張佩綸的激烈、鋒利,不怕把天下人全得罪光的那股狠勁,不過是為了脫貧致富奔小康,不但有目的,這目的還不怎麼上得了檯面。能把宏大光明的表象捅一個窟窿,窺見裡面那點子見不得光的東西,向來是我愛乾的事,但是,我看了又看,還是不能說服自己毫無負擔地幸災樂禍,因為,我不能相信,張佩綸是為了那點蠅頭小利,走上這麼一條決絕之路的。

他畢竟不是雪窗螢火的窮書生,一頭撞進官場上來,他爹做過俺們安徽的按察使,雖然在他七歲那年就已去世,但是有這樣一份家底,他對官場上的規矩,不會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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