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張愛玲的弟弟:他只是想有人注意他

張愛玲對於弟弟,是有感情的,黃素瓊對這個兒子,也不能說沒有愛,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在於,愛又如何?她們把自身的清潔,看得比感情更重,因為感情里會有他人的氣味,有一點點的污穢感,當她們發現那黏嘰嘰濕乎乎的「霧數」可能打這裡上身,馬上就換上凜然的表情,步步為營地,避開了。

那次我去香港,見到宋以朗先生,去之前我有一百個問題想問他,因為他是張愛玲文學遺產繼承人,沒有人比他掌握有更多的關於張愛玲的資料。然而他是一個很典型的理科生,不喜歡演繹發揮,每當我問他「為什麼會是這樣……您怎麼看呢……」時,他總是溫和地微微一笑,做個很西化的聳肩攤手的動作。

有點兒失望,卻也覺得這於「張學」亦是幸事,若宋以朗先生是個愛說話的文科生,又掌握那麼多獨家資料,別人還有什麼置喙的餘地?

唯有問到張愛玲的弟弟時,他很罕見地表了一下態,覺得張愛玲對弟弟很涼薄。他舉例說,有一次,張愛玲帶著弟弟的信出門,準備等公交車時看,公交車來了,她還沒看,而那封信被遺忘在等車時坐過的椅子上了,張愛玲片刻不安後,想,也好,這樣就省得看了。

她並不想看那封信,只是不能完全決絕,現在老天幫她把那封信推開了,更好。她並不願意讓弟弟的隻言片語進入自己的生活里來,這個弟弟在她的生活中存在感如此之弱—倒也是歷來如此。

張愛玲小時候,家裡使的女僕,有很多是安徽人,喚作「張干」「何干」等,《合肥四姐妹》里關於女僕也是這樣稱呼,看來是俺們家鄉當時對於女僕人的流行叫法。

帶張愛玲弟弟張子靜的,叫作張干,是一個刻薄厲害人,覺得自己帶的是個男孩,處處要抓尖占巧,帶張愛玲的何干亦因自己帶的是女孩而心虛,總是讓著她。張愛玲受不了張乾重男輕女的論調,與她爭執起來,張干便說,你這個脾氣只好住在獨家村,希望你將來嫁得遠遠的—弟弟也不要你回來!

「獨」這個詞,也是俺們家鄉方言,小時候家裡常有親戚走動,有的還要小住幾日,擠到我的小床上來,我輒有煩言,老媽就罵我「獨」。我的理解,「獨」的意思就是孤僻、個性強,對自我與他人的領地界限分明。

所謂三歲看到老,張乾的眼光也算毒辣了,不過她那句「弟弟也不要你回來」,儼然將弟弟當成未來的戶主,她作為資深保姆也能當得了半個家,張愛玲則不過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戶主尚未得道,雞犬已經升天,這是張干強悍的基礎。

但是,具體到張愛玲家中,張干還是看錯了風向,這個家庭許多方面延續舊有的風氣,但在男女問題上,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

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因嫡母重男輕女,受了不少委屈,等到她成為一個家庭的女主人,下定決心要改變這一狀況。她堅持把張愛玲送進學校,張志沂不同意,她就像拐賣人口一樣,推推拉拉地愣是把張愛玲送去了。對於張子靜,她想著反正有他父親管他,一個獨子,總不會不讓他受教育,不承想,張志沂非但沒有她以為的重男輕女之思想,他連起碼的為兒女前途著想的心都沒有,嫌學校里「苛捐雜稅」太多,「買手工紙都那麼貴」,只在家中延師教子。

母親不管父親不問,張子靜是夾縫中漏下的孩子。雖然他生得秀美可愛,有著女性化的大眼睛、長睫毛和小嘴,但是,一來他自小身體不好,二來他自幼無人問津,所以形成窩囊憋屈的性格,遠不像他姐姐健康充沛,在父母親戚的心中有分量。

「他妒忌我畫的圖,趁沒人的時候拿來撕了或是塗上兩道黑杠子。我能夠想像他心理上感受的壓迫。我比他大一歲,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林徽因的父親曾感慨做才女的父親不容易,從張子靜的經驗看,做才女的弟弟也難,在姐姐的強勢存在面前,他唯有做一點兒帶有破壞性的事情來表達自我。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經常在一起高高興興做遊戲,扮演《金家莊》上能征善戰的兩員驍將,一個叫月紅,一個叫杏紅,張愛玲使一把寶劍,張子靜使兩隻銅錘,開幕的時候永遠是黃昏,他們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每次看到這段描寫我都能聽到那亢奮的稚嫩的吶喊,橙色的夕陽在身後落下,背上有涔涔的汗,這會兒早該涼了吧?那是太久遠的童年。

那時,張愛玲是喜歡這個弟弟的,會在他腮上親一口,把他當成一個小玩意兒。

後來張愛玲的父母離婚,張愛玲上了寄宿中學,放假回來就聽眾人講述弟弟的種種劣跡:逃學、忤逆、沒志氣,而眼前這個弟弟確實看上去很不成材,穿一件不甚乾淨的藍布罩衫,租許多不入流的連環畫來看,人倒是變得高而瘦,可是因為前面的種種,這「高而瘦」非但不是優點,反而使他更不可原諒了。

張愛玲比誰都氣憤,激烈地詆毀他,家裡的那些人,又都倒過來勸她了。也許,他們原本不覺得他有多惡劣,他確實不夠好,但他們所以要說他,不過是沒話找話。張乾的錯覺早就被打破,張子靜在家中的地位江河日下。多少年前,母親出國留學,姨太太扭扭搭搭地進了門,她看張子靜不順眼,一力抬舉張愛玲,固然是因為將張子靜視作潛在的競爭對手—她一定認為自己將來也會生齣兒子來吧—但如果父親對張子靜的態度足夠好,這善於看人下菜碟的堂子里出來的女人,起碼在一開始,是會假以辭色的。

現在,繼母孫用蕃也看出來這一點:張志沂看重張愛玲,張愛玲也像賈探春一般自重,招惹她很可能把自己弄得下不了台,還是施以懷柔之道加以籠絡比較好。對於張子靜,就不用那麼客氣了。

張愛玲說孫用蕃折磨他,具體情形不得而知,她說了一個事例:在飯桌上,張志沂為了一點兒小事,打了張子靜一個嘴巴,張愛玲大震,眼淚落下,孫用蕃笑了起來,說,咦,你哭什麼,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

張愛玲丟下碗衝到浴室里,對著鏡子,看自己的眼淚滔滔地流下來,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她自己都覺得像電影里的特寫,而我更覺得,這誇張的表情,有一半是因為她還沒有跳出那個愛好羅曼蒂克的時期。就在這個時候,一隻皮球從窗外蹦進來,彈到玻璃鏡子上,原來是弟弟在陽台上踢球,他早就忘了,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張愛玲沒有再哭,只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

張愛玲到她母親那裡去—黃素瓊剛從國外回來,張愛玲發願,要「拯救」這個弟弟,哭著說要送他去學騎馬,也許覺得這樣能讓弟弟培養一點兒男子氣概。她母親都笑了,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因為缺乏營養,張子靜的牙齒尖而泛綠,黃素瓊擔心兒子肺部有問題,叫他去醫院照X光,他也逃掉。張愛玲和她母親不是從一開始就打算放棄他的,但是她們的計畫太高遠,他縱然想追,也力不從心。

他只能是講點兒家族故事給張愛玲聽,一驚一乍地,因為姐姐在學校沒有聽聞,他便有了獨家發布的優越感。他裝作老辣或者恬淡來塑造形象,羨慕那些升官發財的人,在作廢的支票上練習簽名。他的內心並不像他外表那樣平靜,他希望能有一種方式,讓人注意到自己。

不久張愛玲和父親、繼母徹底鬧翻,起因是她在母親那裡住了一晚而沒有告訴繼母,繼母發飆,父親將她囚禁於兩間相通的空房裡。有一天張愛玲到其中一間她不常去的房間里,看見桌上有筆墨紙硯,還有一個紙團,打開來是她弟弟的筆跡,寫著:「二哥如晤:日前走訪不遇,悵悵。家姊事想有所聞。家門之玷,殊覺痛心。」

張愛玲暗暗吃驚:這是什麼話?家門之玷,指的是張愛玲那一夜未歸,她繼母是以這個名義發作,但也只是恨張愛玲對自己不敬,經她弟弟這麼一說,彷彿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張愛玲氣憤到麻木,只能在心裡找了別的名目來怪他:「念到《書經》了,念通了沒有,措辭這樣不知輕重。」她自己也知道這種責怪也是官腔。

張子靜難道真的以為她做了什麼?怕不見得,他父親和繼母都沒有這樣想,他一個小孩子家,怎麼可能更高瞻遠矚,看透他姐姐的「不軌」?他只是故意要駭人聽聞,因為他的存在感太微弱,要是能有點兒驚天動地的事講給人聽,也許人家就能高看他一眼。

張愛玲講述這段生活的散文《私語》里沒提到這個細節,到底是有點兒不忍吧,知道她弟弟看得到。許多年後,她寫進了《小團圓》里,不再給自己,以及她的被寫體們留餘地。

還回到那時節,張愛玲最終找了個空隙逃出來,搬到母親那裡。夏天裡張子靜也來了,帶著一隻報紙包的籃球鞋,說他也不回去了,一雙大眼睛「吧達吧達」地望著母親,潮濕地沉重地眨動著,是這樣的無助。但他的母親是一個理性的人,不可能像無數有熱情而沒有頭腦的母親那樣,把兒子摟在懷中—死也死在一起,這是一句多麼愚蠢的話。

黃素瓊很有耐心地解釋給他聽,說自己的經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