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父親張志沂:前世的情人,還是怨偶

張愛玲的父母,一個過時得讓人嘆息,一個新銳得讓人側目,但是,正是有了這太舊的父親,和太新的母親,正是觸及靈魂地感受到兩種思想的交融與碰撞,撕扯與掙扎,才會誕生如此絕世而獨立的張愛玲。她立於時代之上,不被成說牽制,不隨潮流而動,孤獨地固執地揭示人性的幽微之處,她的文字,也因此如河底美玉,幾經時間之水的洗滌,愈加璀璨。

張愛玲的小說《心經》,講一個女孩子和自己的父親相愛,熱烈到慘烈的感情,偏偏用清淡的筆調寫來,直叫人毛骨悚然。

張愛玲說自己的小說,大多有所本,不知這篇小說的原型來自何處?聯想作者生平,就算我八卦吧,我也得說,這裡面似有她本人的感情經驗。不是都說,父親是女兒前世的情人嗎?雖沒到小說里那個地步,但,同樣是一種驟冷驟熱的,被阻滯了的愛。

從默契融洽,到分道揚鑣,幾乎是在一瞬間,好像一隻曾經精美的瓷瓶,被摜碎在地,光弧划過,碎片飛濺。張愛玲和她父親張志沂,各自掉頭走開,卻在別人無法注意到的瞬間,拾起殘瓷一片,珍藏在心,即便被那稜角劃得傷痕纍纍,仍然無法捨棄。

當張愛玲和張志沂天各一方,彼此想到,是否各有各的委屈與芥蒂?其間的酸楚難言,倒跟愛情有點兒相似。創傷多半因為愛而不是不愛,求近之心往往弄成疏遠之意。

要說清這一場父女恩怨,首先要弄清張志沂這個人。張愛玲筆下的張志沂,是一個非常容易被妖魔化的形象,他抽煙、逛妓院,不求上進,沒有責任感,行為方式堪稱簡單粗暴。當年,張愛玲揭露父親對自己施暴的文章《私語》以英文發表時,那家報紙就用了「What alife!What a girl''s life!」這一驚一乍的標題,顯見得張志沂是一個十足的惡棍。

但是,張愛玲的文字和眼光,從來就不是平面的,只要讀者再多一點兒耐心,就可以從張志沂的表面,看到他的內里—他是時代斷裂造成的一個「多餘的人」,他長成這樣,不能由他自己負全責。

《孽海花》為張愛玲的奶奶李菊耦量身定做了一則傳奇,說她在籤押房裡與張佩綸相遇,豪門小姐憐惜落魄才子,她為他寫的詩偏巧被他看見,更加幸運的是,得到了老爹爹支持,才子佳人的戲碼,演變成童話的結局:從此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但是,李菊耦和張佩綸唯一的兒子張志沂說,這個情節是假的,那首詩是假的,奶奶所有唱和的詩都是爺爺自己做的,而且,奶奶絕不可能在籤押房裡與爺爺相遇。

他乾淨利落地剔除了所有傳奇元素,將「爺爺奶奶」的故事還原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平淡姻緣,兩人年齡與身份的差異,則是因為李鴻章擇婿太不按常理出牌。老李後來又將小女兒嫁給小她六歲的任家少年,完全不符合「中國式婚姻」的習慣,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說:(任家少年)一輩子嫌她老。

比較而言,李菊耦還算是幸福的,浪漫的前傳雖是小說家言,她和張佩綸婚後的生活倒也算安逸,風晨雨夕,庭前階下,他們煮酒烹茶,談詩論畫,簡直有點兒像當年的李清照和趙明誠了。可是,首先,就像李清照的快樂生活終究風侵雨漬百孔千瘡一樣,有誰能夠在時代大格局隱隱的威脅之下,堅守住個人的幸福堡壘?張佩綸不是趙明誠,李菊耦也做不了李清照,從一開始他們的快樂就不是多麼真切,更像浮在荷葉上的露珠,晶瑩流轉,看上去很美,但跟荷自身總是隔了一層。

張佩綸晚年自稱生不如死,可見他不曾真的幸福;李鴻章寫給李菊耦的家書里,總是勸她要開心一點兒:「素性尚豁達,何竟鬱郁不自得?憂能傷人,殊深惦念,聞眠食均不如平時,近更若何?」……老父親殷殷之言,令人感慨,卻收效平平,李菊耦後來在親戚間有孤僻的名聲。我彷彿看見他們在風花雪月的背面,側向無人的一隅,噓出一口氣,露出不快樂的表情。

《對照記》里,有李菊耦中年時期的照片,她發胖了一些,眼睛定定地看著鏡頭,像是一個極平凡的母親,內心所有的穩定,都來自身旁的一雙兒女。

這雙兒女,就是張愛玲的父親張志沂和姑姑張茂淵。

多年來,李菊耦配合張佩綸,上演隱士夫婦的風雅風範,但「煊赫舊家聲」里的浮華影跡,未必真能在她心中消弭。何況,在當年,她就不是一個只識婦德與女紅的千金小姐,也不是杜麗娘或者崔鶯鶯式的純情女生,她是能幫助老爹爹看公文的,從婚後和父親的來往書信中,也可看出,她對於官場人物、規則,都有著深刻的了解,這樣的一個李菊耦,不大可能甘心於邊緣狀態。娘家的兄弟們時不時就有一個「闊了」,她內心的壓力可想而知,壓力轉化為動力,動力放在培養兒子上。可惜,正像周杰倫唱的那樣,觀念不及格,其他全是垃圾,李菊耦的苦心孤詣,也可以換成另外四個字,叫作「不合時宜」。她老爸和老公都是少年進士,科考高手,靠文章起家的,李菊耦立意在兒子身上複製他們的成功,打小就盯著張志沂背書。「三爺背不出書,打……罰跪。」這是老女僕的回憶,李菊耦的嚴厲取得了成績,多少年後,張志沂還能將古文時文甚至奏摺倒背如流,無事時在家裡繞室詠哦,末尾處拖了長腔,一唱三嘆地作結。

這份童子功是紮實得可以,但又有什麼用?1905年,張志沂十歲左右清政府就廢了科舉,再也不是一篇八股定終身的年代了。張愛玲聽她老爸背書總是覺得心酸,因為毫無用處,張志沂這樣孜孜於背誦「毫無用處」的東西,是慣性還是潛意識中的一種抗議?搭進了金色童年不算,硬生生地被灌進一肚子無用的學問,不惆悵是不可能的。

除了學問,李菊耦在思想意識上也對兒子嚴防死守,紈絝子弟,鮮衣怒馬,那麼她就把兒子往土了吧唧上打扮,給他穿顏色嬌嫩的過時衣服,滿幫繡花的鞋,沒有一副時尚的行頭,他就該羞手羞腳地見不得人了,親戚家那些時髦子弟也不會願意帶他玩。

不承想,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張志沂小同學穿著繡花鞋,走到二門上,四顧無人,取出袖子里藏著的一雙時尚新款,換下來,走出去,女僕在騎馬樓的窗子里窺到,想笑,又不敢笑,「怕老太太知道了問」。一雙繡花鞋,哪能擋住時代、家族、社會各種因素的進犯?何況這顆正在成長的少年心,就想撲通一聲跳進那大染缸里去。李菊耦從娘家帶來的「先進」經驗里,似乎只有一點是可取的,那就是培養兒子飯後「走趟子」的習慣。所謂「走趟子」,就是踱步,所謂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好習慣,難堅持,李菊耦的老爸李鴻章屬於能堅持下來的極少數,在軍中也照做不誤。李菊耦將「走趟子」作為家族優秀傳統,移植到兒子身上,多年後,張愛玲經常看見她爹圍著鐵檻一遍遍地轉圈,在煙榻酒桌之間,秉燭夜遊之餘,他哪兒需要像走趟子這種投入時間少而收效巨大的運動?沒有了李中堂家國在身的莊嚴感,張志沂的繞檻而行,就有了一種諷刺意味,一種籠中獸般的荒誕。

在其母的精心教育下,張志沂還沒長大就過時了,一個天生的遺少,處處都彆扭。

三十來歲的時候,他也曾在鐵路局和銀行做過英文秘書,第一次是因他生活放蕩,聲名狼藉,影響到引薦他的堂哥的官譽,致使堂哥「下課」,他也丟了工作;第二次則是因為他供職的銀行有日方背景,抗日戰爭爆發後,他怕被誤認為漢奸,主動辭職。兩次原因不同,但給他留下的記憶都是不愉快的,他乾脆再不出山,就靠著母親的那份遺產,過著墮落但也不是很快樂的生活。

也許李菊耦預感到,重振家業成了一個邈不可追的夢,她轉攻為守,老女僕話說當年,首先想起的就是老太太怎麼變著法地省草紙。

從李菊耦留下的豐厚家產看,她還沒到這個地步,節省草紙,與其說是一種必須,不如說是內心恐慌的外顯。既然希望無法抓摸,她只有用心算計手中的所有,延緩坐吃山空的速度,卻想不到沒等到坐吃山空,她的生命就走到了盡頭,張愛玲說:「命運就是這樣防不勝防,她的防禦又這樣微弱可憐。」

李菊耦去世的第三年,張志沂娶了親,對方是李鴻章的好友、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孫女黃素瓊。對於門當戶對這件事,經常看到網路上的討論,力挺者居多,尤其是一些當年不信這個邪吃了虧的主兒,大談門當戶對的好處,生活習慣相似,有共同語言,等等。不過這也難免有失偏頗,若是張志沂先生和黃素瓊小姐九泉之下有知,一定要跳出來掰扯一番,這兩位,都是「門當戶對」的受害者。

黃素瓊的祖父黃翼升戎馬一生,官運亨通,卻有一憾事—人丁不旺,他本人四十七歲才得了個獨子黃宗炎,這個兒子快三十了,還沒有孩子。黃宗炎的老婆賢惠,親自跑到鄉下給老公買了個姨太太。等姨太太終於懷了孕,黃宗炎卻病逝於廣西鹽法道任上,姨太太肚子里的孩子,是黃家唯一的血脈,大太太唯一的指望。臨盆這天,大太太緊張至極,聽接生婆說是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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