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6、亦舒,由粉轉黑

亦舒和水晶們的責備固然令她不爽,但也是這些人,曾經推崇她,熱愛她,幫她在大眾中普及,是她的包袱,更是「老本」。從這一點看,張愛玲比那些動不動就指責粉絲困擾了自己的明星,要清醒得多,也智慧得多。

唐朝有位詩人名叫崔信明,有名句「楓落吳江冷」,余秋雨讚歎道:「寥寥五個字,把蕭殺晚秋的浸膚冷麗,寫得無可匹敵,實在高妙得讓人嫉恨。」但這樣一位詩人,除了這個孤句之外,就只有一首詩留下來,他的其他作品,據說都被某粉絲扔江里去了。

《舊唐書》里說,這位崔信明,有天在江上遇見一位粉絲,粉絲說,我聽說過您那句「楓落吳江冷」,不知道您還有什麼作品。崔信明見有粉絲來致意,心中大爽,就把自己百餘首作品拿給他看。粉絲一一翻開完畢,冷笑一聲「所見不如所聞」,啪地就把詩集給扔到江里去了。

且不急著譴責這位粉絲,只說這位崔先生,竟然都沒掰扯兩句,就那麼走了。是他修養好,還是認清現實,知道多說無益?又或者是因為他本來氣場就不夠強大呢?人家一批評,他就心虛了,人家扔水裡,他也覺得那是他那堆破爛最合適的歸宿。

我嚴重懷疑是最後一種,因為要不然的話,他還可以再寫啊。估計是那回被粉絲傷透了心,就此金盆洗手了。

粉絲有時比「黑」更可怕,有人「黑」你,你會警惕地不給對方留下空隙,可是,當粉絲無限敬仰無比熱情地對你揮動著熒光棒,但凡常人,都會視為命運派發的福利,輕飄飄地,不那麼設防了。

這種情況下,粉絲若想傷你,便如打入內部的特洛伊木馬,會殺得你措手不及。

這不是作者的錯,也不是粉絲的錯,這是生活的錯。生活的多樣性,註定人與人或許能在某個層面上相互理解,但也只是在某個層面上相互理解,超出這個範疇,很容易化友為敵,縱然弄不出把人家作品扔水裡的極端之事,雙方總有一場齟齬,張愛玲與她的超級粉絲亦舒便是如此。

亦舒第一次出現在張愛玲的視野里,是在1976年,宋淇寫給張愛玲的信中。宋淇寫道:「另附阿妹一文,大罵其胡蘭成,此人即『亦舒』,寧波人,心中有話即說。」

正是「有話即說」,亦舒的這篇文章,題目就很潑辣,叫作《胡蘭成的下作》,文內更是為張愛玲打不平,說:

「我十分孤陋寡聞,根本沒聽過胡蘭成這名字,香港長大的人哪裡知道這許多事,恐怕都覺得陌生,所以看過之後覺得這胡某人不上路,張愛玲出了名,馬上就是他的老婆,書中滿滿的愛玲,肉麻下作不堪,這種感覺是讀者的感覺,張愛玲或是瀟洒的女性,與眾不同,不介意有人拿她當宣傳。」

「所謂丈夫,是照顧愛護撫養妻子的人,願意犧牲為妻子家庭共過一輩子的人,自問做不到這些,最好少自稱是人家的丈夫。胡某人與張愛玲在一起的時間前後只兩三年,張愛玲今年已經五十六歲,胡某於三十年後心血來潮,忽然出一本這樣的書,以張愛玲作標榜,不知道居心何在,讀者只覺得上路的男人絕不會自稱為『張愛玲的丈夫』。女人頻頻說『我是某某的太太』,已經夠煩的,何況是這種男人,既然這門事是他一生中最光彩的事,埋在心底作個紀念又何不可。」

她的這篇文章,是針對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而言。《今生今世》一出,張愛玲不勝困擾,她給夏志清的信里說:「胡蘭成書中講我的部分夾纏得奇怪,他也不至於老到這樣……後來來過許多信,我要是回信勢必『出惡聲』。」

她沒有回信,因為她不能出惡聲,她不能出惡聲,因為她不想為胡蘭成利用。她給宋淇夫婦的信里便提到過,她不想白白便宜了「無賴人」,罵他也是為他做宣傳。而宋淇夫婦也為她擔心這一點,1976年,他們看過她的《小團圓》,建議她起碼暫時不要出版,說:「『無賴人』如果已經死了,或在大陸沒有出來,這問題就算不了什麼,可是他人就在台灣,而且正在等著翻身機會,這下他翻了身,至少可以把你拖垮……」

可見,無論是張愛玲自己,還是為她著想的朋友,都對胡蘭成非常警惕,輕易不去惹他。但那口氣總咽不下去,現在,冒出一個快言快語的亦舒,那樣潑辣地大罵胡蘭成,宋淇自然連忙告訴張愛玲,張愛玲看了,別管是否全盤贊成亦舒,先喊了一聲「真痛快」!

在這個時候,他們是同一陣營里的,按照常理,一個陣營里的人,應該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時刻保持同一口徑,可是,這種情形,只是發生在俗人堆里。愛玲不俗,她的粉絲亦舒也不俗,「我愛偶像,我更愛真理」,亦舒沒有這樣說,卻是這樣做了。兩年後,還是這個亦舒,同樣快言快語地大批張愛玲的新作《相見歡》:

「整篇小說約兩萬許字,都是中年婦女的對白,一點故事性都沒有,小說總得有個骨幹,不比散文,一開始瑣碎到底,很難讀完兩萬字,連我都說讀不下去,怕只有宋淇宋老先生還是欣賞的。」

「我本人一向把張著當《聖經》,可是摩西忽然復活顯靈,反而嚇個半死,我看這些名著,完全是葉公好龍式的,不過是一種懷念的姿勢,最好是能夠永遠懷念到底,只當讀小型《紅樓夢》。商業社會年輕一代為生活奔波得透不過氣來,張愛玲的作品無疑可以點綴生活,如一對罕見的白底藍花古瓶,可是現在原主人忽然又大量生產起來—該怎麼辦?如把它當古玩,明明已大大貶了值;當新貨,它偏偏又過了時。」

「由此可知,復出是萬萬不可的,要不寫它一輩子,認了命。我始終不明白張愛玲何以會再動筆,心中極不是滋味,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究竟是為什麼?我只覺得這麼一來,彷彿她以前那些美麗的故事也都給對了白開水,已經失去味道,十分悲愴失措。世界原屬於早上七八點鐘的太陽,這是不變的定律。」

不愧是拿張著當《聖經》的人,下筆如張氏一樣狠毒,只是首先把宋淇捎帶上大可不必,白白多得罪一個人;其次,張愛玲是不是如她所言,不可再復出,倒也未必。儘管,她文中的兩個比喻,都是生動別緻的。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這話說得殘忍,似乎人家曾經美過,曾經英雄過,就負有維護大眾感覺的義務,要麼死掉,要麼就得將自己囚禁於不得見人的所在。亦舒對一個作家做此要求更屬無理,別管張愛玲還是不是她心中的張愛玲,人家自己,總有發聲的慾望。畢竟,人都是為自己活著,別人的觀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當然了,亦舒也是為了張愛玲好,她希望張愛玲不要破壞已然在讀者心中形成的光輝形象。有這個想法,說明亦舒到底是不能了解張愛玲,形象云云,都是小格局裡的事物,是普通言情作家的追求,而大師,不可能把這個太看在眼裡。畢加索說,重複自己,比抄襲別人更可恥。張愛玲也說,讀者不希望作家改變風格,只想看一向喜歡的,他們以前喜歡的,大都期望可以再次讀到,比如某某作家那樣,但我學不到。

也許,亦舒和張愛玲的這場爭論,體現了她們對於張愛玲不同的定位。亦舒本人,只希望張愛玲將祖師奶奶的形象保持到底—她的「師太」的名頭不也是從這裡接過來的嗎?張愛玲心中卻有著更為宏大的寫作理想,雖然她在《我看蘇青》一文中說,只有把蘇青和自己放在一起是不反感的,但客氣話之外,更有別的內涵,她恥於和單薄的矯情為伍,而在寫實這一點上,她和蘇青算得同黨。

至於文學成績,她是不把蘇青看在眼中的。她給宋淇的信里說,雖然蘇青的書賣得比她好,她卻一點兒不忌妒,因為她知道蘇青沒她寫得好。同理,她也不忌妒韓素音,雖然後者在美國比她紅。

即使在最落魄的日子裡,張愛玲依然有一種自信,相信自己的文字可以不朽,而不僅僅局限於「最棒的言情作家」之列。所以,在美國那些年,她生活上盡己可能地刪繁就簡,老覺得時間不夠用,拚命地寫、寫、寫,不能說完全是為了生計。另一方面,她也明白,要從言情作家變身為大師,就不能怕得罪讀者,有時恰恰要跟他們的閱讀期待對著干,幾時曾見大師是肯俯就的?

《相見歡》就是一部對著乾的作品。正如亦舒所言,通篇對話,幾乎沒有情節,但情節其實正在對話中展開,在那些破碎的隻言片語中,我們可以拼湊出兩個老女人的前世今生,她們曾經的美與愛。而歲月帶給我們的悲傷,並不是目睹滄海瞬間桑田的驚悸,更在於平淡時日里,看真實的美,被日漸消磨。

這或許是張愛玲想傳遞的,有點兒像實驗派的電影,又靠近張愛玲所喜歡的海明威的「冰山寫作」理論。即使不算一部成熟、成功的作品,起碼是張愛玲的一次試驗。但像亦舒這樣的讀者,是容不得偶像亂試驗的。她寧可偶像待在福爾馬林中,做一個不老的完美殭屍。

張愛玲對此自然不以為然,她給宋淇的回信里為自己辯護,說,中國人的小說觀,我覺得都壞在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太普及,以至於經過五四迄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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