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4、賴雅:愛又如何

一年之中最猛烈的暴風雪襲擊了這一地區,大地蒼茫,覆蓋所有的路徑,沒有從前,也沒有未來,只有當下,你在我眼前。她說,當他跟我住在紐約時,那城市彷彿是我的,街巷也因此變成活生生的。

1956年的美國新罕布希爾州彼得堡,直到3月依舊很冷,有時甚至能達到零下三十四攝氏度,而處於新罕布希爾群山包圍中的麥道偉文藝營,更是寒意侵骨。

下午4點之前,文藝家們各自待在自己的工作室,寫作、繪畫,或者雕塑,等等,這個由著名作曲家愛德華·麥道偉的遺孀麥道偉夫人創辦的文藝營地,為他們提供住宿及簡單的餐點等,午餐籃子就放在工作室的入口處,4點之後文藝家們才能到大廳里集會。

大廳位於一座別墅式的建築之中,屋外是大片的草坪,4點之後,人聲噪噪,文藝家可以手持一杯雞尾酒,與自己感興趣的鄰居交談,張愛玲與賴雅,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遇見的。

我不知道張愛玲哪天來到麥道偉文藝營的,史料上只說她在3月2日得到通知,她來文藝營居住的申請被通過。3月中旬,她結清在紐約那個救世軍辦的女子宿舍的費用,火車汽車計程車輾轉七八個小時,來到文藝營。這個中旬,想來應該在10到12號之間,因為,13號她就遇見了賴雅。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這是張愛玲那篇《愛》的結尾,寫這文章,是在她二十幾歲的年紀,在上海。如今她已經三十六歲,大概已無心於那樣的遇見。和賴雅的第一次見面平淡至極,在文藝營的大廳里,在晃動的人影與聲音中,初來乍到的中國女作家和年過花甲的美國老作家友善地打了個招呼。

他們到第二天才有機會交談。賴雅大致知道她從香港來美國不過半年,此前住在紐約。賴雅對張愛玲印象很好,覺得她既莊重大方,又和藹可親。這個印象跟張愛玲留給讀者的不同,跟胡蘭成第一次見到的她也不同,難道生活教會了張愛玲不再那麼清高?似乎也不是,她過去的緊張木訥很大程度上不是倨傲,而是不知所措。

我想張愛玲的放鬆,應該是來自賴雅的放鬆,他對她一無所知,就是一個尋常女子,剛剛結識的同行。他按照自己熱忱友善的天性,問她一些親切的問題,如同火車上的陌生男女,萍水相逢,彼此都沒有背景,本初的性情凸顯出來,她跟他的那些話,也就像絲綿蘸著胭脂,滲到了心裡。

很多年後,張愛玲已經開始了離群索居的生涯,哪怕最信任的朋友也是通過電話信件聯絡,拒絕見面,卻很奇怪地會見了一個名叫詹姆士·萊昂的美國人,劇作家布萊希特的研究者,他對張愛玲的文壇聲名一無所知,只知道她是布萊希特的朋友賴雅的第二任妻子,便與她聯繫,想要訪問她。

張愛玲答應了,當詹姆士如約前來按響門鈴時,卻無人應答。假如詹姆士對於張愛玲日常做派有所了解,一定會生出顧慮而卻步,但那會兒他完全沒想那麼多,只以為不湊巧,想通過各種方式找到她,完成訪問。

這種莽撞成全了他,他不但找到了張愛玲,還看到了她最為放鬆的狀態,她對這個美國人敞開心扉。事後,還跟他通過好幾封坦誠的信。詹姆士對她的印象是談吐嫻雅,怡然自若,熱忱又令人舒坦,絲毫不覺她有任何不自在或者有逃避與人接觸的想法。

張愛玲的放鬆也是來自詹姆士的放鬆,詹姆士把她當成平常人,她便沒有盛名之下的矜持、曠世才女的身段,她顯得舒緩從容多了。

想要讓對方不緊張,首先自己得不緊張,你的嚴肅矜持,讓對方也不得不嚴陣以待,雖然內中並無武器,但一來一往的試探,足以繃緊雙方的神經,誰都會覺得累。所以,適當的魯莽是受歡迎的,《水滸傳》里的李逵、《三國演義》里的張飛最得廣大讀者的厚愛。

1956年的3月,在異國他鄉,張愛玲與一個性情天真的男子面對面,周圍的景物很陌生,這一刻的光陰很恍惚,她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個尋常女子,只用天性里的單純與聰慧與他相對,而外面,大雪正在飄下來—史料上說,張愛玲認識賴雅沒幾天,一年之中最猛烈的暴風雪襲擊了這一地區,大地蒼茫,覆蓋所有的道路。沒有從前,也沒有未來,只有當下,你在我眼前。

這裡有必要給賴雅也來個大起底,他的全名叫甫德南·賴雅,父母是移居美國的德國人,他按照德國的生活習慣長大。嚴父慈母,保證了他有一個完美的童年,活潑的性情可以得到舒張,同時,父親絕不會讓他的童年時光白白放空。他的文學天賦被挖掘出來,在親友的生日或結婚宴上,人們總能看見那個幼小的孩子,站在大庭廣眾之下,聲音朗朗地即席賦詩。

十七歲,他進入賓州大學,修文學,二十歲以前,已經寫出不少詩,和至少一部名為《莎樂美》的詩劇。二十三歲,他進入哈佛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創作的劇本《青春欲舞》被前輩欣賞,兩年後,該劇在麥克道威爾戲劇節上上演—四十二年後,他和張愛玲在這裡相遇。

順利的人,習慣於朝前看,以為還會有更多的精彩等待自己去創造,賴雅的頭開得太順了,自然不會有張愛玲那種惶恐的自省。他的心靈世界如同江河上的朝日,健康充沛,才華時刻奔涌而出,甚至來不及化為文字,就在良朋宴飲間隨意地流失了。

中國有句古語,叫「日言百句,其氣自傷」,胸懷大志的人都懂得三緘其口,張愛玲也不無調侃地說過,她是一個作家,有什麼真知灼見也是要放在文章里賣錢的,怎麼會輕易說給人聽。賴雅卻不管這一套,就像一個身家不凡的富翁,想不起來精打細算,他才氣過剩,不用縮手縮腳。

很多人看好他,資深前輩,名流大腕,都看好他,看著他神采飛揚的高談闊論,妙語如流星般閃爍不盡,旁觀者只剩下跟他一道熱血沸騰的份,怎麼可能懷疑他的前途。

然而,作為後來者,我們可以輕易地翻到最後一頁,看到賴雅的終極成就,不得不遺憾地說,他也許算一個出色的作家,卻不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他完美的童年及後來的一帆風順,像一柄雙刃劍,讓他元氣充沛,卻沒有得到淬火的機會,他的世界是偏明朗的,沒有陰影輔助,缺少了張愛玲那種參差對照的層次感。

他對什麼都興緻勃勃,做什麼都容易成功,時刻處於被誘惑狀態,不會死守著一點。他的生命,就這樣被淹沒在一波接一波的華麗幻影中,絲毫沒有感到命運設計的惡作劇—它對他的厚愛並不見得全是好心。

從1931年到1942年,他在好萊塢做了十二年的編劇,幹得還不錯,不菲的報酬,讓他不但能夠豐衣足食,還能燈紅酒綠。

問題出現在1943年,這一年他不小心摔斷了腿,又輕度中風。他向來身體很好,看上去很強壯,但這樣的人,一旦出現問題,就是兵敗如山倒,在他遇到張愛玲之前,他還中過一次風。

好萊塢拋棄了他,就像一個魅惑但輕浮的女子,對誰也沒有長情。一代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總有新人脫穎而出,賴雅又非一線編劇—他就沒有做一線編劇的野心,十二年之後才過氣,已經很夠意思了。

賴雅的生活狀態開始走下坡路。他結過一次婚,妻子是一個活躍的女權主義者,兩人相處不來而離婚,現在他是孤家寡人。如果手中有錢,單身漢的生活也自有妙處,但賴雅雖掙到過很多錢,卻到手就花掉了,他沒有吃過沒錢的苦,真的視金錢如糞土,都說「汝狄在錢上好」,《小團圓》里這樣說。他一向本著有錢大家花的宗旨,後來選擇了共產主義。

中年之後的賴雅,變得很弱勢,弱勢人生不復有浮華遮蔽,視野能夠更清晰一些。賴雅回過頭,想要重新拾起小說,當他雄心勃勃地想要捲土重來時,卻忽略掉了一點,他,還能寫出好的小說嗎?

還是張愛玲看得真切,她對那個布萊希特的研究者這樣說:作為一名好萊塢的編劇,他知道該耍什麼公式、用哪些竅門,正是這些把戲破壞了他成為一個嚴肅作家的資質。「她認為他這個人之所以迷人(甚至是太過迷人),在於他是一個聰明過人的寫作者(太過聰明以至於變得世故圓滑);在於他缺乏一種固執,一種撐過冗長、嚴肅計畫的忍耐力。」用她的話來說,他少的正是「勇氣和毅力」。

張愛玲揭示了賴雅的問題所在。她的說法里也透露了兩點,第一,她懂他很深;第二,他在她眼裡是「迷人」的,儘管她懂得「迷人」背後的問題,但她的口氣,分明是愛而知其惡的。

胡蘭成曾說張愛玲取人,首先要看聰明不聰明,其實張愛玲對於溫度,亦有需求。當初剛映入她眼中的胡蘭成,未必顯得很聰明,只是他熱情,她遂把他所有的言語,朝聰明上拽,笨嘴拙舌也成了微言大義,她著急貼近於那溫度,變成了一個自說自話的詮釋者。

也難怪,張愛玲的母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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