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佛朗士,也許他是張愛玲的初戀

若是他稍露一絲溫柔,這段情誼也就立即混濁,也許,她的內心就要「像給針扎了一樣」。不是所有的「喜歡」都要落到實處,變成一幕把肉麻當有趣的對手戲,有些「喜歡」只是為了經過。

許多年前就聽說有《滾滾紅塵》這部電影,三毛做編劇,以張愛玲的故事為原型,我很想看。但當時的小城,電影院幾乎要改成錄像廳,翻來覆去放映的都是香港武打片,張藝謀的電影都要公映大半年後才能看到,文藝片基本絕跡,當然看不到。

連劇本也難覓,人民廣場上就兩家書攤,我也沒聽說有劇本出版。只能無望地期待著,期待有一天,我能夠混入文學圈,有一個阿里巴巴的寶庫向我打開,我想看什麼都能看到。

到現在我也沒能混入文學圈,但網路給草根提供了一切可能,當我終於能夠從網上下載這部電影時,內心的歡欣自不待言,但它卻在兩分鐘之內將我駭住。

我看見女主角的初戀情人在樓下咆哮,對老地主一般的女方家長說,等我發了財一定回來搶你的女兒。這句台詞要多low(低端)有多low,能跟這樣的人尋死覓活地戀愛,他的心上人也高明不到哪兒去。我說尋死覓活,還真是實指,因為接下來,女主角擲物撞牆一通未果後,居然,拿了個玻璃片割腕自殺了,鮮血拖了很長。這讓我想起張愛玲最信得過的朋友庄信正的回憶,當他和張愛玲談及三毛自殺時,張愛玲說,她怎麼就死了。他聽出了不以為然之意。

張愛玲是不會自殺的,她也不會刻意和窮小子戀愛,那些驚天動地迎合大眾審美的事,她都不會幹。相對於三毛熱衷於將自己往浪漫唯美里扮,她更喜歡自黑,不但清楚地告訴我們,她是因為家常口角被父親囚禁,還說,她從父親那裡逃出來之前,認真地考慮過,她母親沒錢,父親有錢,但父親的錢不見得就給她花,還耽誤了最好的求學時間,權衡了利弊之後,她才從父親家裡逃出去,逃到馬路上之後,她還冷靜地和三輪車夫談了會兒價格。

像這樣一個真實警醒的人,怎麼會鬧那樣荒唐的戀情,即使是初戀也不可以。張愛玲的初戀自有她的烙印,現實、緘默,卻有大的震動與疼痛,是她比一般人都要匆匆然的青春里,最為溫暖而又殘酷的事件。

那時她已經去了香港大學讀書,離從父親家逃出來又有好一段日子了。有一天,她母親來看她,她見到母親總覺得尷尬,從上海到香港,她母親在她面前永遠像個債主。

「『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症,』她告訴我,『我寧願看你死,不願看你活著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這是《天才夢》里的一段。初看時覺得她母親是在開玩笑而張愛玲是自嘲,因為她生活能力差,讓她母親十分不滿。到了《小團圓》,我們才知道,她母親給她形成的壓力是如此巨大。她的出逃,使得她母親不得不為了她留在中國,與外國男友分手;在她生了重病時,她母親衝進病房,對她吼:「你活著就是害人。」

我知道在這裡我犯了一個錯誤,我把《小團圓》和張愛玲的真實生活等同了。把張愛玲與小說里的盛九莉等同了。但《小團圓》里,除了有些部分她刻意做了技術處理之外,都有太多的蛛絲馬跡證明,在這部小說里,她實現了自己最為推崇的寫實主義。她給宋淇的信里也說:「我在《小團圓》里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這種地方總是自己來揭發的好。當然也並不是否定自己。」

且說那個還未長成的盛九莉,也就是張愛玲,她滿心抱歉,但也沒有辦法,她拿不出什麼來對她母親證明她的存在是有意義的。在上海時,她跑到樓頂上,「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

在香港她唯有拘謹地沉默,就是在這關鍵的節點上,盛九莉收到一個郵包,裡面是一些面額大小不等的鈔票,一共八百塊。是一個名叫安竹斯的老師寄來的。

安竹斯附了一封信,說知道她沒有拿到獎學金,這是他自己給她的一筆小獎學金,如果明年她能保持這樣的成績,相信她一定能夠得到獎學金。

沒有像張愛玲那樣,經歷過母親催債般的壓力的人,很難想像那個女孩的震動與歡喜。她說,這是一張生存許可證。除了金錢的現實意義外,她還可以拿去給母親看,以證明,她的存在,不像母親以為的那樣。

當然,也是因為那寄錢的人是可愛的人,不然就會像個猥瑣的陷阱。在《小團圓》里,安竹斯是英國籍的歷史教師,出身劍橋,水平很高,但只是個講師。不願意住校內,寧可騎很遠的車去校外。他的形象是:磚紅的臉總帶著幾分酒意。

十分的名士派。

張愛玲的散文《燼餘錄》里也有他,叫作佛朗士,是英國籍的歷史教授,也不住校內,最重要的是,最後也和安竹斯一樣,應徵入伍,作為後備軍死去。這是後話。只說在《燼餘錄》里的佛朗士,造房子養豬,家裡不裝電燈也不用自來水,不贊成物質文明。唯一的一輛破汽車是給用人趕集買菜的。他「有孩子似的肉紅臉,磁藍眼睛,伸出來的圓下巴,頭髮已經稀了,頸上系一塊暗敗的藍字寧綢作為領帶」。

那篇文章里沒有提到他和自己的關係,所以張愛玲像介紹路人甲那樣介紹他:

佛朗士是一個豁達的人,徹底地中國化,中國字寫得不錯,(就是不大知道筆劃的先後),愛喝酒,曾經和中國教授們一同游廣州,到一個名聲不大好的尼庵去看小尼姑。

但是她的這句話曾讓我暗自詫異:「他研究歷史很有獨到的見地。官樣文字被他耍著花腔一念,便顯得非常滑稽,我們從他那裡得到一點歷史的親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觀,可以從他那裡學到的還有很多很多,可是他死了—最無名目的死。」

張愛玲像這樣讚揚過誰?寫胡適都很節制,在炎櫻跟她說胡博士不如林語堂有名時,張愛玲替他辯解說,外國人不了解現代中國,不知道五四運動的影響。言下之意,是把胡適當成五四運動的代表人物來看重的。她認同胡適是偶像,長得像古銅像,腳下有黏腳土,算是極高的評價,但還是來得太正式,沒有多少私人感情。

她讀書不會覺得有不可褻瀆的經典,看人也不會有聖人,在聖瑪麗女校讀中學的時候,她寫打油詩拿老師開涮,險些不能畢業。起點太高的她眼高於頂,再喜歡也恥於讚揚,像「可以從他那裡學到的還有很多很多」這種話,實在超出了她的底線,她一生也只這樣說過這一個人。

她這樣崇拜他,他又是對她這樣欣賞與照顧,要是放到瓊瑤筆下,馬上奔著《窗外》的路子去了。但安竹斯不是那種多情的男教師,他雖然獨身,但對盛九莉並沒有額外的感情,除了提問時拿她當撒手鐧震懾那些答不出來的同學,他也沒有表現得特別喜歡她,甚至更願意跟別的女學生開玩笑。但正是這種「不喜歡」,使得他們的交往格外清潔,她也只有收到這樣一個人的錢,才會滿心歡喜。

張愛玲曾說,愛一個人能愛到跟他拿零花錢的程度,那是很嚴格的考驗。就張愛玲的性格而言,收一個人的錢而不感到壓力,那也說明她是真的喜歡他。

她說那錢:「存到銀行里都還有點捨不得,再提出來也是別的鈔票了。這是世界上最值錢的錢。」她把那錢拿給她母親看,第一次在她母親面前如此有底氣吧,她都慶幸她母親當天喊她去,她一分鐘也不能忍。就是那樣佯作鎮定地呈到母親面前,她母親沒怎麼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讓她擱下,就打發她回去了。她坐立不安地等了兩天,再去她母親住的酒店,聽說,那八百塊錢,已經被她母親輕描淡寫地在牌桌上輸掉了。

我不知道她母親為何單單要拿這筆錢出來賭,也許她只是湊巧手邊沒錢,拿來挪用一下,但更主要的是,她母親雖然貌似浪漫,有過很多情人,內心卻粗糙乃至粗鄙,她沒有能力理解一個女孩子內心最為溫軟的感情。

盛九莉說她就此對母親死了心,但當時她還是反應不過來,她母親叫她不要寫信,要去安竹斯那裡面謝,她也就聽從了。安竹斯是可想而知的不耐煩,她自己也尷尬,說了幾句話就告辭出來,這也符合他二人的做派。

他的名士派註定他不喜歡故事,不喜歡任何煽情的情節,也只有這樣的他,會為她所喜歡。若是他稍露一絲溫柔,這段情誼也就立即混濁,也許,她的內心就要「像給針扎了一樣」。

不是所有的「喜歡」都要落到實處,變成一幕把肉麻當有趣的對手戲,有些「喜」只是為了經過。所以,你發給我獎學金很好,你的不耐煩也很好,若是太平盛世,就這樣在我心裡留個影子,留個一般人不能挑戰的高度也很好,可是,戰爭來了,它成全了白流蘇和范柳原,卻讓你,死了。

《燼餘錄》里介紹,戰爭發生後,英籍教師都應徵入伍,佛朗士也在其中,每逢志願軍操演,他總是拖著長腔說:「下禮拜一不能同你們見面了,孩子們,我要去練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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