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節

王起明走上樓,來到自己的卧室。他從衣櫃下邊,拿出了一個公文箱。

他把公文箱拿到了樓下客廳,把一疊一疊剪開的報紙平鋪在公文箱里,鋪完,又在最上層,鋪了一層紙幣。那是他僅有的幾百塊錢了。

他合上箱蓋,鎖好。

Jerry卧在沙發上,望著他。

他又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自己那支義大利造的左輪手槍。他檢查了一下彈倉:七發子彈,閃著冰冷冰冷的陰森森的光。他推上彈倉,合上保險,把槍揣進自己的大衣口袋裡。

都準備好了。

看看錶,還有半個小時。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摸摸槍,提著公文箱走出了家門。

深夜。黑洞洞的。

高速公路上看不到任何車輛。

他駕著車,面無表情,駛向指定的地點。這時候,他什麼也沒有想,臉上毫無表情。

他要救出寧寧,哪怕自己死。

對面偶然駛過車輛的車燈,從他的車頂上、從他的木獃獃的臉上划過。

車子停在了橋洞旁邊。長長的橋洞漆黑一團。橋洞另一側是墳場,寂寞得連鬼火都沒有,只有一輪殘月,遠遠地掛在天角。

王起明走下了車,提著公文箱,徘徊在橋洞旁,估算著,時間到了,可不見一個人影出現。

他覺得自己在發抖,又象是冷,又象是緊張。

他蹲了下來,兩眼死死盯著橋洞洞口,耳朵豎起來仔細地聽著,象是一保在洞口準備撲食的貓。洞里伸出來了聲音。

"把錢放下。"

是那個打電話的人的聲凌晨。這聲音在橋洞裡間盪著回聲。

"我要先見我女兒!"

王起明堅決地說。

"把錢放下,後退十步!"

橋洞里傳出的是一道勒令。

王起明能夠聽見橋洞里有腳步聲。

他不理會那勒令,反而朝前走了兩步。

"聽見沒有!把錢放下!"

王起明還是沒有放下公文箱。

"把錢放下,倒退十步,不然我開槍啦!"

"不見人,我不能放錢!"

橋洞里的聲音:"我數十下,你不放錢,我就先打死你的女兒!"

"我怎麼知道,我的女兒在這兒!"王起明憤怒地喊。"寧寧——!寧寧——!"

"一、二、三、四……"

王起明猶豫不決。當數到"六"時,他不由自主地把公文箱扔在了地上。

橋洞里有人向外走。

"這還差不多!"

歹徒向外走來。王起明心裡更加不安,公文箱里的錢不能讓他們識破。

打死來取錢的傢伙。查,不知道有幾個歹徒,寧寧還在他們手裡……

他把手伸進大衣。

突然,橋洞里有人摔倒了,接著是寧寧的呼喊:

"爸爸——爸爸——!不要管我!別給他們!別——"

緊接著,就是兩聲槍響!

又是一陣忙亂的腳步聲,夾雜著罵人的粗話。

王起明不顧一切地拔出搶,朝橋洞里衝去。

"寧寧——寧寧——"

他衝進橋洞,恍惚看到幾個影一親,在橋洞的另一頭消失了。

他要殺掉這幫王八蛋!

他緊跑幾步追去,可是腳下被一個軟綿綿的東西絆住了。

漆黑中,他聽見了女兒的呻吟。

他彎下了腰,摸索著。他呼喚:"寧寧!寧寧!你在哪兒?"

突然,他的手觸到了寧寧的胸,寧寧的臉。

他趕忙蹲下。他的手沾到了寧寧的熱乎乎的鮮血。

他趴在寧寧的耳邊,輕輕地叫:

"寧寧!寧寧!我是爸爸,爸爸來啦,爸爸來接你來啦。"

黑暗當中,他聽到寧寧那極為微弱的聲音:

"爸。"

"哎,寧寧。"

"爸……我……"

"你要什麼?"

"……我要回……回家。"

"哎,爸爸就是來接你回家的。"

"不。回……回老家。"

王起明的熱淚一下子湧出來。他抱起了滿身鮮血的女兒,蹣跚地走出橋洞。他感覺到了寧寧胸口上的兩個槍洞里正在大股大股地往外涌著鮮血。

那血流了他一身,沾了他一褲子。

"爸!"

"寧寧!爸聽著呢!"

"送我……回老家吧……"

"這就去,這……"

王起明覺得懷中的女兒身體一抖,變得僵硬了。借著高速公路的燈光,他看見女兒淡灰色的臉。

她已經閉上了眼睛。她再也不會……

王起明驚呆了,片刻後迴轉過身來,沖著那個黑洞洞的橋洞,絕望地大叫:

"我操你祖宗!"

他的咒罵在橋洞里回蕩了很長時間。

他抱著女兒的屍體,上了車。

高速公路上,偶有燈光划過他的臉,也划過死去的寧寧的臉。他把寧寧的頭抱在懷裡,邊哭邊說:"寧寧!寧寧!你先睡,你先睡一會兒,我們這就回家了,回老家,回老家……"

……

雖然時間只是下午兩點,天空卻已完全黑了下來,同平時的傍晚差不多。公路上的汽車迫不得已打開了車燈。

開始起風了。

陰沉沉的烏雲壓在紐約摩天大樓的樓頂,不一會兒,大樓的頂層已經完全籠罩在烏雲里難於辨認了。

風越刮越大。它捲起地上的舊報紙,把它橫掃過沒有行人的馬路,有的報撲上了街燈,嘩嘩啦啦地作響:有的報紙沿著牆角,象老人踏著碎步那樣前行。

開車的人們,都知道一場暴雨即將來臨,加大了油門,趕在大雨傾盆之前到家。

轟隆隆的驚雷,就在頭頂上炸開了。

王起明駕駛著他的新車,剛剛通過海底隧道,大雨就如同尼加拉瀑布一樣直瀉而下。

雨水重重地打在他的車頂上,發出"砰砰"的聲響。

雨刷以第三檔的速度忙碌著,快速地抹掉雨水。可是,前面的一切,仍然罩在雨簾之事,什麼也看不清。

汽車濺起了兩排水浪,就象一艘在水裡疾駛的快艇。

車子不斷受到積水的阻礙,所以,他很難把握住方向盤,車子左搖右擺。可他根本不減速,右腳始終沒有離開油門。

汽車在暴風雨中衝殺著,搏鬥著,疾駛著。

放在駕駛台前的一束白花,被車身劇烈的擺動甩在了地上。

他左手扶著方向盤,騰出右手,彎下腰去拾那白花。他兩眼仍然注視著前方,右手在地上摸索。

終於,他摸到那束小白花了。他用手指夾住它,正想把它放在胸前時,猛然發現前方一對紅色的剎車燈閃亮。爭剎車已經晚了。

他飛快地朝左一打方向盤。可左邊的高速公路牆,頂著他的車鼻子沖了過來。

他又向右一打方向盤,車子擦著水泥牆,擊濺起一串火花,沖了過去。

這輛新車的車體上,留下了一條從頭到尾、永遠不可能修復的深深劃痕。

王起明處泰然,還在加速行駛,讓受了傷的車象箭一般地衝過雨障。

墓地里,平時就人跡罕至,今天這樣惡劣的氣候下,就更沒有人了。

他打開車門,頭剛一伸出去,大雨撲面而來,打得他抬不起頭。

他彎下腰,緊護著那束白花,在大雨中尋打著女兒的墓碑。

大雨之中,他在尋找。雨水打得他睜不開眼,那些墓碑也變得字跡模糊,一時間難於辨認。

一道閃電,划過天際。

彷彿是藉助這閃電的提示和指引,他一眼就發現了寧寧的墓碑。

她每次出現都是這樣的突然,使他猝不及防。

他站立在女兒墓碑前面。

墓碑上鐫刻著

CATHYWANGEEB1969-DEC1988

(凱絲·王,生於1969,歿於1988)

他辨認著墓碑,如同端詳著女兒的臉。

他又手顫顫地捧出那束小白花,放置在墓碑前。

那嬌嫩的小花,哪能經得起狂風暴雨的吹打,眨眼之間全部被打癱在墓碑前的草地上。

轟隆。

又是一長串的巨雷,象是一百門大炮,向這裡轟來。

他覺得是自己的皮,被人剝下來,蒙成鼓面,有十幾磅重的鼓槌,在敲打他的背。

震撼他的心。

他用胳膊、用手背,一抹臉上的水珠,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他想再看一眼那白色的小花。可是,白花已在暴雨中消失了。

"寧寧。"

他說,那聲音只有他自己能聽到,他卻堅信,寧寧也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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