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節

不知過了多久,王起明從痛苦的迷茫當中"醒"過來。

他聽見有人在說話。樓上,是在樓上。

最初,他認為是自己聽岔了,努力擺脫剛才的頹喪,側耳去聽。

確實有人在說話,是郭燕。

說話的聲音輕柔、平和,象是在和誰在談心。

和誰呢?

"外面冷,好冷喲,"這是郭燕在說話,是她,"你不要出去了,媽媽不能讓你在外頭凍著。你也不要睡,媽媽要和你說話。你餓嗎?我給你開了罐頭吃,好嗎?"

天哪!他是在和Jerry——那條狗——在說話。

王起明不禁找了一陣冷戰。倒不是因為她與狗的交談,而是因為她那異乎尋常的聲調,那平靜、柔和的聲調使地心裡頭髮癢!

"Jerry,Jerry!你生氣了嗎?媽媽不是個好媽媽,媽媽打了人,打的不是別的人,是姐姐——姐姐好可憐。她也好冤枉呵!可她也是個壞姐姐,她不回家,這是她的不對。她喜歡在外面瘋,不來看媽媽。還是我的Jerry好,乖,哪兒也不去,就知道陪著媽媽。"

王起明想上樓去打斷郭燕的囈語,可是,他又覺得自己沒資格對她說什麼了。

他又坐下來,靜靜地傾聽。

她還在樓上與Jerry交談。

"媽媽想家了,想老家。可怎麼把你帶回去呢?你是外國狗,美國種,老家人不喜歡你,不會叫你進門去的,可憐哪,我們成了沒人要的啰。

"Jerry,媽媽自八歲起跟叔叔學拉琴,十三歲考進了音樂學院附中,還沒畢業,又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媽媽還當過紅衛兵,可是不打人。後來,又被趕到農村,媽苦哇,二十歲上又分到了樂團,幾年後又結了婚,跟著,又有了姐姐。十年前,又來到美國,更苦喲,Jerry都看到了,我的Jerry最知道媽媽,最了解媽媽了。

"人哪,心太壞!人哪,會吃人,會欺負人,會騙人,會坑人,會打仗,會罵人,我的Jerry最好,不會這些東西。"

王起明聽著她這些心碎了以後才能夠說出來的話,漸漸地流下眼淚。

"人哪,沒良心,你再對他好也沒用,反過來還是耍弄你,到頭來,還會一腳踢開你,人哪太沒良心了。

"我的Jerry,可是最有良心的,等你長大了,替媽媽報仇,去咬那些壞人的腳,大腿,脖梗子,好不好?"

"回不去老家,也沒關係,我帶你出去給人家當保姆,噢,對了,人家不會讓保姆帶狗的。那咱倆就租個地下室住下來。

媽媽會鉤毛衣,賺了錢,我會省吃儉用,給你買玩具,給你找最好的美容師,給你找最好的大夫。Jerry,媽媽要永遠的帶著你,媽媽知道,你也是個有良心的,也會永遠不離開媽媽。

"要是媽媽死了,你也不要哭,不要鬧,不要想我,不要找我,我會在死之前,找一戶好的人家,把你領養走,你……你要好好的跟人家過日子。"

郭燕由抽泣變成了嚎陶大哭,一邊哭一邊說。

"Jerry記住,千萬別一個人回來找我,你一個人在路上跑太危險,街上壞人多,他們會騙你,坑你,吃掉你!

"媽媽要是沒死,發了大財,就給你買一幢大房子,再給你找一個好對象,你們小兩口再養上一大窩,小小Jerry,多開心哪。"

郭燕從哭又變成傻笑了,笑的那麼開心,那笑聲震得王起明直打寒戰。

就這樣,郭燕獨自一人在樓上,和那隻小狗"談"了一整夜。

王起明聽著她在樓上說了一夜、哭了一夜、笑了一夜。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他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一陣Jerry的狂吠,把王起明吵醒。

他趕忙上樓,只見郭燕躺在地毯上,不省人事。那狗在朝王起明憤怒的狂吠。

他旋風似地下了樓,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把郭燕送到紐約第一醫院。

急診室外面,他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

主治大夫從急診室走出來,王起明上前去問情況。

"她沒事,"主治大夫是個猶太人,聲音疲倦也冷淡,"主要是病人的精神過於緊張,身體勞累過度,需要療養一段時間。"

"多長時間?"

"兩周吧!"

"謝謝!"

他謝過主治大夫,馬上開車回家,先把狗食打開,放進Jerry的飯碗。

然後,他梳洗了一下,馬不停蹄地直奔了工廠。

工廠里冷冷清清,凄凄慘慘,象一個大墳場。

工人都走了。沒有按時發工資,人家當然要走。

半成品的衣服堆積如山,沒有發出去的線,成箱成箱地擺放在那裡,頂到了屋頂。

幾排機器停在那兒,全都掛著未完成的半截子衣服。

這裡靜得嚇人。他多麼想看到往日那種熱鬧繁忙的景象啊。

可是現在,死一樣的靜,他獨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辦公室里的電話鈴響了。他走進了辦公室,伸出手去接電話,可到半路他的手又縮回來了。

另一個電話機又響起鈴聲了。

他知道這是誰來的電話,不是逼由由和的,就是來要錢的,不是債主子,就是工人。

索性,他走出了辦公室,回手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讓混蛋電話鈴去響吧!

他走出了工廠,開車回家。

他想躲帳,他想逃跑,他想離開紐約,他想去歐洲兜兜風。可是,轉念他又想到在醫院裡躺著的憔悴的郭燕,也想到了孤零零地蹲在家裡的比人更有良心的狗,Jerry,多麼美的名字。

他駕車回到家裡。

此時,Jerry條小狗好象已經怒氣全消了,見到了他的回家,蹦蹦跳跳地向他搖尾乞憐。

他抱起了它,兩串熱乎乎的淚水,掉了下來。

那狗竟然將它的臉伸向他,用它的鼻息安慰他,用它那有軟軟倒刺的舌頭,舔去他臉頰上的淚珠。

王起明被這親切的安撫深深地感動了,他緊緊地抱住它,也和郭燕一樣地和Jerry——這條比人更懂人性的狗——交談。

"Jerry,你想爸爸了嗎?"他說,聲調平靜、柔和,"媽媽在醫院裡,她沒事,你放心吧。"Jerry輕輕地吠了兩聲,象是應答。

你是個好孩子,你是我們的好。誰還比你更忠實呢?沒有。你的忠心耿耿,我敢說,誰也比不上你,只要是人,就沒法和你比。

"我對不起你,Jerry。我好長時間忽略了你的美德,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找到你,Jerry,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我累極了。我是被他們搞垮了。他們是誰?他們也不是壞人,他們也都跟我一樣,是為了活才這樣乾的。你千萬別把他們想成壞人。人人都是這樣乾的,這沒什麼不合理。只不過,我累了,我沒有力量了,我得歇一會兒。怎麼歇呢?噢,對,我們喝一點吧。行嗎?"

他起身,從酒櫃里拿出一瓶白蘭地。他打開瓶蓋。

"你不來點,Jerry?"

他又坐回來,喝上了酒,"Jerry,你得知道,我還有辦法。

我比不上你,但在人的圈子裡,我還算是最聰明的,對,我有辦法,我有辦法。"

他給銀行打了電話,提出用他手上的兩座房子,做償還借貸的抵押。

銀行職員彬彬有禮地對他說:"先生,請您允許我查一查這兩座房子的資料,然後才能答覆您。"

"這不是過份的要求。"王起明對銀行職員道了再見,然後掛斷電話。

他放下電話後又喝了一口酒。

"Jerry,你看,我們有救了。誰來救我們?我們自己啊!

我要用我自己的能力,度過這個難關。"會有人來幫助我。銀行就會來幫我。我的貸款信用一直無懈可擊,他們當然會在我困難的時候來幫助我。"

他感到頭有點昏,可能是累,也可能是喝威士忌太多的緣故。

他想睡一會兒,可是就在這時,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

來電話的是那位銀行職員。

"王先生,您的垡不會太多,前年您新買的房子,我們不能貸給您任何錢。因為,現在那所房子的價格已經大跌了,而且還在繼續下跌,您所付的頭期款的金額與目前市場價格很不相配。"他的聲音仍然是彬彬有禮,但聽起來卻又那麼冷酷,"另一所,也就是您的老房子,我們考慮可以據此為抵押貨給您的兩萬五千塊錢。"

"多少?"

"兩萬五千塊。如果您同意,就請明天過來簽字。"

"兩萬五千?兩萬五千管什麼用?我最省也得要二十五萬,最少!"

"非常抱歉,那我們無能為力。"

電話掛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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