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節

清晨。

王起明迷迷糊糊地聽到樓下響起了報時的鐘聲。

他坐起了身,一個人先下床,走進了浴室。

他已經養成了早晨洗澡的習慣,象美國大多數人一樣。

早晨起來洗澡,與其說是為了衛生,為了清潔,不如說是為了頭腦清醒。讓熱的、溫暖的水,把一夜的渾濁沖刷乾淨;讓那怡人的液體清醒頭腦,使陷入麻木的身軀一下子振作起來。

洗澡對,他在心裡盤算著該如何去和女兒做一次認真的談話。對,他有信心,使女兒理解他;必要的時候,他也可以試圖去理解女兒。

洗完澡,他感到輕鬆了許多。他用一條大毛巾,擦著濕淋淋的身子,走出浴室。

"起明!"

這是誰在喊?

"起明!"

這是郭燕。她的聲音,凄厲,哀婉,顯然是出了什麼大事情。

他圍上毛巾,衝出了浴室。

郭燕從樓上跑下來,跌跌撞撞,好象在樓上撞見了鬼。

"寧寧,寧寧……"她喊叫著。

王起明不由分說,從樓梯口奪路而上,向樓上奔跑。

卧室——寧寧的卧室——房門大敞,沒有人。

王起明又各另外的房間找去。

書房,沒有。

客廳,沒有。

陽台,沒有。

廚房,也沒有。

他在整幢房子里尋找,高聲叫喊:"寧寧——寧寧——"

沒有她的回應。

郭燕舉著剛剛撿到一張紙,奔到了王起明的身邊。

"起明!看!她留下的!"

王起明走過來,接過那張紙,急切地讀了起來。

親愛的爸、媽:

我走了。

原諒我。我沒有打招呼。因為我不想叫醒你們,我知道,你們為工廠、為我,已經很累很累了。

所以,現在我就不聲不中響地走了。

昨天晚上,我說的那些惹你們生氣的話,使你們傷心的話,我很後悔,請你們忘掉這些話。其實,我並不是想讓你們生氣。我愛你們。

爸、媽!

我長大了。在美國,象我這麼大的青年,一定要一腳踏出大門、自謀生路去了。可你們總是想把我關在家裡,這對我、對你們都沒有好處。只有真正做到象你說的,要學會獨立思考,人才能長大。現在,我要出去闖一闖,就象你們一樣。

爸、媽,我走了。

別太為我擔心。

愛你們——這是真心的。

你們的寧寧

晨五時

那張紙背面,還有一行小字,字跡十分潦草:

爸、媽:

有兩件事,爸的頭疼葯,我已買好了,放在冰箱旁。

媽給我買的衣服,我沒有全拿走。

媽媽留著自己穿吧,紐約的冬天很冷。

再見!

寧寧

王起明的頭象被人用拳重重地擊了一下,耳鳴目眩。

剛剛洗完的身體,又出了一身無名汗。頭上,還沒有乾的頭髮里,水流了下來。

那隻剛剛買回來的小狗,蹲在角落裡,伸著小紅舌頭,警惕地注視著新主人異常的神色。

"我要報警!"他說。

"報警?"郭燕問。

"對,馬上。"

"馬上?"

他急急忙忙地拿起電話機,撥了911。

911一撥就通。

王起明用最簡潔的英語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希望警方能夠幫助他找到寧寧。

電話里傳出了警察冷漠的聲音:"這個,恐怕我們幫不了什麼忙。"

"為什麼?"

"她18歲了。"

"18歲又怎麼樣?"

"根據法律,如果你把你的女兒——18歲的女兒——關在家裡,那麼違反法律的,很不幸,是你。"

"是我?"

"對。如果你沒有別的情況要報案,那麼,我這裡還有其它的……"

王起明憤憤地不顧禮貌地掛斷了電話。

"混帳法律!"他罵著。

他們給自己所知道的寧寧的朋友都打了電話。

沒人知道她的下落,沒人知道。

郭燕說:"也許,也許,她會打電話來。讓我們等一下。"

他們放下電話。

王起明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象關在籠里的豹子。

終於,電話鈴響了。

郭燕搶先一步,說:"我來接!"

她激動地拿起電話聽筒。

"喂!我是秀梅,你們快到工廠來吧,出事了。對,快來!"

秀梅一見他們走進門來,就急忙迎上去,說:"老闆,您看,上個禮拜我就提醒您,這批334肩上用錯了線。可您說先衝出去再說。現在,您看!"

她用手一指工廠門口堆放著的二十幾箱退貨。

"退貨?"王起明明白了問題的嚴重性。

"全退回來了!"

秀梅說到這兒,臉脹得通紅,喘著粗氣。

王起明的怒火一下子就冒了上來。他大聲地吼叫起來:"退貨了就怪起我來了!我難道就沒叮囑過你們嗎?"

眾人沒有一個敢吱聲的。

"是我讓你們用錯了線的?"他一邊在工廠廠房裡頭轉悠,一邊發泄自己的一肚子怒氣一肚子邪火,"打衣服的馬虎,熨衣服的幹什麼去啦?包裝的也是吃閑飯的嗎?都幹什麼去了?

我實話告訴你們,這批退貨,里里外外一共是六萬八千塊;可別以為我手頭有多少錢能擋住,實不相瞞,填窟窿的錢,我可是一個字沒有!要想掙工資,要想吃飯,沒別的,把這些貨兩天內重新打好,給人家送去;要不然,咱們一塊挨餓——誰也別埋怨誰!"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嗓門越來越高,用詞越來越嚴厲,一點面子也不留。

郭燕在一邊站著,一句話也不說。她知道丈夫心裡窩的火有多一半是沖著寧寧來的。

工人們不知道這一層,都低著頭。

"咱們都是中國人。中國人在海外,找個活兒做,掙上倆我兒,可真是不容易。這麼大撥大撥地退貨,我可受不了,你們也該明白!"他說,"願意乾的,這兩天加班加點,開夜車,把這點活兒趕出來;不願乾的,甭說別的,給我走人,我歡送!"

這一番火爆爆的訓說完,他一轉身走進了他的辦公室。

臨進門,他把辦公室的門摔得山響。

大夥放下手裡頭的活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靜靜地,誰也不吭聲。

王起明如此凶神惡煞、暴跳如雷,這是他們誰也沒有見過的。他們都被這一陣狂風暴雨震懾住了,沒人說話,也沒人動作。

郭燕知道,這個時候她自己該扮演什麼角色。

她笑了兩聲,對大夥說:"他這個人,就是這個脾氣,說了就好,說完了就過去,大夥誰也別往心裡去。話說回來,這事也難怪他發脾氣:飯碗要是砸了,你們說誰不急呀!"

她這麼解釋兩句之後,又說話兒:"這些衣服雖然說是讓人家退貨了,可也用不著重新再打,把肩拆開了,前片從腰部往裡打,把肩上的線換過來就行了。兩天,我看能趕出來。

大家多受點累,就算是幫我的忙吧!"

說著,她先坐下,拿過件衣服重打起來。

這一席話,說的大家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都默默地做了起來。

辦公室里,王起明雙手捧著頭坐著,不知道該想什麼,也什麼都沒想。

過了半天,郭燕從外面走進了辦公室。

"工廠,我來管。"郭燕對王起明說,"你出去找找。"

他點點頭。

隨後,他去了寧寧的學校,老師說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見到她了。

警察局他也去了。警官向他聳了聳肩,一攤手,表示這事警方無法介入。

這些預料之中的結果加重了他內心的煩亂。他鑽進汽車,馬上撥通了阿春的電話。

"有事嗎?"

"有。"

"重要嗎?"

"很重要。"

"來吧,我等你。"

這幾年,王起明養成了習慣,遇見了自己難以解決的問題,無法排除的苦惱,他總是去見阿春。在阿春的溫柔婉轉的音調裡頭,他心靈中顛簸的船只能變得平穩起來,他的煩惱愁苦會煙消雲散。

"問題在於,"阿春手裡托著半杯白蘭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看見杯中的白蘭地跳耀著金黃的顏色,"你自己。"

"我自己?"

"對,你小題大作了。"

阿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平靜地對他解釋,"既然你下了決心把她從中國帶來,既然你下了狠心把她推向社會,你又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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