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5節

在前往湘院樓途中,王起明在心裡制訂了幾種當面怒斥阿春的方案,或者責她不仁不義,或者結了帳目摔門就離開,或者……不論是哪種方案,想起來都很好,都很富有戲劇性,也都能出這口惡氣。

這些心中的想法無形之中加快了他的腳步,因為他急於看到阿春在他的譴責之下受到良心的責備的樣子。他加快了腳步,直奔湘院樓。

此時,已是萬家燈火的時間,街上的店鋪大都打烊了。

王起明遠遠地看見了湘院樓,那裡門還沒關,裡面亮著燈。

他又站住腳步,在門外的街道上站了片刻,默想了一遍該怎樣對待這個老闆娘。

他走到了門前,剛要推門,卻見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

隔著玻璃窗,他看見阿春站在收銀機旁,渾身發抖,正從收銀機里外取錢;在她身旁,站著一個高大的黑人,一支烏黑的槍口對著她的頭。

王起明當即明白了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機警地一側身,先把自己隱蔽起來。這場面以前只在電視劇中見到過,沒想到今天讓他碰上了,這使他有點激動也有點害怕。

也許該衝進去;可是,那槍口正對著阿春的頭,自己又手無寸鐵,進去,還不是去迎接一顆子彈嗎?

也許該離開;可是,阿春那張由於恐懼而變形的臉龐使他挪不動腳步,無法離開。

他從窗口向里看,那黑人大個子還在催阿春給他裝錢;阿春一切遵命。當然,她別無選擇。

錢裝好了。黑人又用不拿槍的手扭住阿春的手臂……王起明飛步跑到一個公用電話亭前,想要打電話,剛撥了兩個號碼,看見遠處駛來一輛天藍色的警車,趕忙又摔下電話聽筒,迎著警車跑去。

"警官!強盜!強盜!在那兒!"

他用他那半吊子英語向警官喊,警官當然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敏捷地跳下車,逼近湘院樓餐館。

王起明這是頭一回見到紐約警察執行這樣的公務。他們顯然訓練有素並且極富經驗,身經百戰。他們手舉手槍,槍口向天,幾乎是無聲地竄至門前,又如同春雷爆發一樣地踹開了店門,雙手持槍指著那個正在搶劫的黑大個。

"別動!警察!"

那盜賊一下子愣住了。

"舉起手來!"

那黑大個好象聽命要舉手,可到了一半手突然去摸槍。

這是他找死。

警察的槍響了。是兩個警察同時扣動了扳機,因此槍聲特別的響,那個黑大個應聲倒下。

王起明衝到阿春的面前。阿春尖叫一聲,兩腿一軟,倒在了他的懷裡。

警車一輛又一輛地趕到,一閃一閃的警車燈劃亂了這條待巷的夜色。

王起明試圖把阿春那兩隻勾住自己脖頸的胳膊拉開,可是沒有成功。

她緊緊地抱住他,在他的懷中顫抖。

當警車一輛一輛地駛離之後,湘院樓里樓復了往日夜間的平靜。

王起明為阿春收撿好了店堂,來到了她的房間。

"我要取走我的工資。"

"為什麼?現在還沒有到月底。"

"可是,"王起明望著恢複了鎮靜,正低頭看著帳薄的阿春,頭一回明白了女人是世界上最難解開的謎,剛才在你懷中畏懼的地顫抖,現在又是冷若冰霜的態度,"您,已經有了新的洗碗工了。"

"那有什麼關係,明天他會離開這裡。"

"為了誰?"

"為了你。"阿春把目光從帳薄上離開,誠懇地望著王起明。

王起明心頭一震。他覺得自己要揭開這個女人的謎了。

"可是,是你,要辭退我。"

"我是讓你,"阿春字斟句酌地說,"早點來。結果……你不了。"王起明點點頭。

"幸虧你來了。"阿春說了這半句話之後,又恢複了一個女老闆的尊嚴和冷淡,"你可以再休息一天,後天來上班。哦,對了,你的手……"

"好了,全好了!"王起明有點誇張地保證。

阿春向他點了點頭,又去看她的帳目,好象這裡頭什麼也沒發生過。

王起明走出湘院樓,向著紐約的星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當然沒有注意到,老闆娘一直在後面望著他。

一轉眼,聖誕節快到了。

紐約落了大雪。這種雪是什麼?鵝毛大雪?不夠勁。你得說,大雪是象棉絮那樣一層又一層從天上往下鋪。

聖誕節前夕,紐約到處都是一片節日的氣氛。人們的興緻並不因為大雪而減少。街上出現了不少穿紅袍的聖誕老人,搖著金鈴,向行人散發禮物。百貨公司里,人們都在購買聖誕禮物,大包小包地塞進自己的汽車。天空中,飄蕩著暖人心底的聖誕歌曲。無線電城的聖誕特別世目也搬上了大街,漂亮的姑娘們整齊地踢著她們漂亮的大腿。成千萬、成億萬的彩燈,勾畫出一個奇妙無比的紐約城。它的光艷點亮了半個天際。

郭燕一個在燈下趕工,無暇顧及街上非同尋常的熱鬧景色。馬老闆說了,這批貨要在聖誕前夜出,趕不出來的就得自己吃掉。

紐約的中國餐館,節日期間反而沒有生意。精明的店主都藉此機會裝修店堂。王起明被阿春留下帖新壁紙,一直幹了一整天。

"交通中斷了,你回不了家了。阿春說。

"為什麼中斷交通?"

"為了聖誕節……別急,我會送你回去。不過我要先請你喝一杯。"

"你也喝酒?"

"不,咖啡。"

他們駕車了一家咖啡屋。這裡裝璜典雅,幽靜,把聖誕的熱鬧隔在了門外。在一盞不停跳躍的蠟燭旁邊,阿春和王起明面對而坐。阿春正在講述自己的故事。

王起明雙手轉動著咖啡杯子,在阿春講述自己的故事間隙中,問她:"後來,他怎麼樣?"

"後來,他整天泡在夜總會裡,在女人堆里打轉轉。"

"他靠什麼活?靠賭馬?"王起明問,"那麼有才氣的人,為什麼會沉湎於賭馬呢?"

"意志薄弱。可憐蟲。"

阿春拿出了一根煙,王起明為她打著了打火機,他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她的臉。她很美,不是誇張的妖艷,也不是大家閨秀的含蓄,而是一種迷人的、成熟的美。

"人有了錢,會變。"阿春說。

"真是這樣嗎?"

"對。尤其是你們男人。"

"不一定吧。我如果有了錢,我不會變。"

"你?這是規律,你也逃不掉。"

"你看出來了?"

"用不著特意去看,男人都是這個樣子。"

"阿春,你為什麼開這個餐館呢?"

"我的名字可不是隨便讓人叫的。"

"對不起,老闆。"

阿春沖他嫵媚地笑了一下,輕輕地說:"你很聽話。我為什麼開這個餐館?我當然不能讓他把錢全部花光賭光。離婚後,我用我的私房錢,又變賣首飾,開了那片店。

"聽說,你原來在美國的一家大公司里做事。"

"是的。那更是一段不如意的日子。我拚命去干,可是沒有用。"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你是黃種人啊。黃種人在這裡升遷的機會少得多——不管你有多麼努力。"

王起明點頭。

阿春接著說:"可開餐館也很不容易。我一直在想,實在不行,關了店,干別的生意!"

王起明看見她愁容滿面,轉移了一個話題:"你有孩子嗎?"

"我不想把我這個悲慘命運,再遺傳給一個小小的生命。"

說到這裡,阿春端起了杯子,擋住了自己要掉下淚來的眼睛。

王起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精明能幹的老闆娘,精神世界裡又是這樣空虛和悲慘,也從沒有想於這樣一個女強人式的女人,感情又是如此柔弱和細膩。他望著她,出了神。

"我們走吧,我送你回家。"

阿春忍過了那眼淚,先站起身來對王起明說。她的眼睛看著別處。

這是一輛紅色的B.M.W高級轎車。車裡被她裝飾得別具一格:前反鏡上,掛了一副典型的中國如意;方向盤上,包裹了一層粉色的天鵝絨,玻璃窗上,還巾貼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洋文:"No Radio"(沒有收音機)、"i Iove NewYork" (我愛紐約)、"Be woDog"(當心惡犬)……阿春坐在駕駛座上,先是伸了個懶腰,脫掉了那雙高跟鞋,一揚手扔到后座上,換上了車上備好的中國繡花拖鞋。

王起明看到這個習慣動作,忍不住笑了。

"笑什麼?"她扭過頭來問。

"沒什麼。"他忍住不笑。

"別笑話我。"阿春起動了車,上了馬路,"真羨慕你呀,回家有人疼,有人愛,哪象我,累死了也沒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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