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3節

王起明一大早去了餐館,郭燕一個人獨自悶在地下室里。

想出去走走吧,又真怕迷了路找不回來。她在地下室里來迴轉,象關在籠子里的狗,一會兒踮起腳尖,扒在那扇僅有的小窗口上,朝外張望,一會兒又在地下室里踱來踱去。

上午,她隨便咽了幾口路上帶來的沒有吃完的餅乾;下午,她實在寂寞難熬,便一個人偷偷蹓到了街上。

女人,確實比男人膽子大。

她在大街上見到一間中國人開的雜貨店,推門進去,不料接待她的是一位上了所紀的國民黨退役將軍,姓劉。幾句話攀談起來。姓劉的老闆早已沒有了先前將軍的風範,剩下的只是小商人的機敏。他聽了郭燕的自我介紹,就勸她。

"王太太!"劉老闆客氣地稱呼郭燕,郭燕反倒覺得十分的彆扭。

"王太太,"劉老闆說,"您是剛到這兒,還不明白這個地方的規矩。這個地方可是得先掙錢,沒有錢,寸步難行,只有等死。美國這地方它不養人。"

一席話,說得郭燕直縮脖子。"不過你也別害怕,好歹得去找個事做;別管好賴,只要有份兒事由,吃喝住,絕沒有問題。"

"您能幫幫我嗎?我人生地不熟……"

"我得進去打個電話,您稍等。"說著,劉老闆進了裡屋。

郭燕傻獃獃地站著,思忖著劉老闆的話。

不一會,劉老闆從裡邊走出來,遞給她一張小紙條:"就是這個地址,去吧,說是姚先生讓你來的。"

郭燕一個勁兒地道謝,從屋裡走出來;劉老闆邊送邊叮囑:"有活兒就干,別嫌不好,美國這地方,光呆著不掙錢,跟自殺差不多。"

郭燕一路謝著,從裡面走出來。

紐約,這就是紐約。

一路上,她心裡一直這麼念叨著。

劉老闆給郭燕介紹的是一家成衣廠。當天下午,郭燕從衣廠拿回來一大包半成品毛衣,坐在地下室里,聚精會神地勾著衣針。一連幾小時,就這麼坐著,很少一動。累是很累,但縈繞在她心頭的恐懼與不安彷彿被驅散了。

湘院樓中飯的戰鬥,到了下午兩點半才算是告一段落。大家圍著一張圓桌吃中飯。

王起明累得沒有一點胃口,坐那兒,光喝湯。

"吃呀,這麼累的活兒,不吃怎麼行。"老闆娘說著,往王起明的碗里夾了一塊魚。生意好,鰻魚是老闆娘犒勞大家的加菜。

王起明道了聲謝,頭也不抬地吃。

"王先生,新來乍到,總算釘了下來,很不壞;我正需要人,王先生年輕力壯,好好乾。"

大夥聽著老闆娘說話,低頭吃飯,並不插嘴。

可在老闆離席之後,夥計們就開始拿老闆娘的話來調侃。先是小李,模仿著老闆良好的腔調,誇獎王起明,大家著實笑了一會兒。

王起明正不好意思,小李告訴他:"別人要是象你今天這麼幹活,早被炒魷魚啦!"

大廚吐子口煙,以極富有經驗的口氣說:"我看,這娘兒們是看上王先生了。"

"炒鍋"說話更直接了當:"那還用說,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娘兒們,風流屁股都會說話,奶子也會調情。王先生,你的好運氣來了,不花錢,白玩——過癮!"

"我可是結了婚的人,"王起明辯解,"我女兒都十一歲了……"

"那怕什麼?""炒鍋"說,"你別在乎這些,她也不會在乎。"

小李說:"只怕老闆娘只是玩玩,不動真的。"

大廚說:"管她動不動真的,先玩了是真的,你瞧那娘兒們的奶子多艷勢……"

大廚突然止住了話頭,原來是老闆娘正在身後。

"我說你們是不是閑得無聊啦,敢在背後糟蹋老娘?要是都憋悶得慌,花倆錢去找個地方出出火,別在這兒拿老闆娘過嘴癮!我看上他了?想得美!老娘是那種不開眼的人嗎?"

王起明忍著性子,沒說話,拿眼角瞥了這火爆厲害的女人。

從她那聰慧的前額和眉宇之間,他判定她是個精明的女人;從她那坦露的前胸和性感的腰臂之間看,他認為她是個放蕩不羈的女性。

"你們都和我好好乾活兒,生意好了,沒有你們的壞處!"

"那有什麼好處哇?"

大廚的反應敏捷,一句話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不要臉的痞子。Ballshit!"(屎蛋的意思)話雖這麼說,可她臉上還是帶著笑容。"謎一般的女人",王起明內心在說。

整個下午,王起明手腳未停,擦爐頭,洗碗碟,刷廁所,掃地毯,切洋蔥,剝凍蝦。白襯衫早晨剛換上的,下班時候已經成了黃褐色。王起明疲憊不堪。

晚上九點了,眾人一聲"拜拜"即向老闆娘告辭回家了。

王起明做著最後的整理工作。

老闆娘會好帳目,懶洋洋在地走過來問:"你知道,怎麼回去嗎?"

"知道。"

"要不要我開車送你一程呢?"

"我想,我能摸回去。"

他剛要走,老闆娘叫住了他。

"等等!"

他停住了腳步。

"幫我鎖上大門。"

"是,"王起明順從她的所有命令。

當晚,王起明拖著沉重的腿向自己的"家"走去。

他的腿很沉重、手指僵硬,頭也發沉。

主要是頭,頭腦里好象塞滿了漿子,沉得很。他努力讓自己有明確的思想,可是不成。他的頭木得如同一棵樹木、一塊鋼塊。

"就這樣生活嗎?"他問自己,"我來美國是為了當一個洗碗工嗎?"

他走著,抬起自己的雙手,借著燈光注視著自己的手。

這雙八歲就開始拉琴的手,一直被重點保護,今天一天,它卻被漂白粉、洗滌劑和骯髒的碗碟毀得沒了一切知覺。

"怎麼辦,我的琴?怎麼辦,我的演奏?怎麼辦,我的事業?怎麼辦?不行,一定要尋找機會回到老本行里去!我不能離開我的事業。"

不知什麼時候,他走進了一條地鐵遂道,他突然停下腳步,側耳聆聽。

一陣小提琴演奏聲。

呵,是貝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第三樂章。

音色純正,很美,技巧也好。應當說,十分出色。

王起明以為是擴音器在放唱片,可細一聽,又不象,沒有協奏的樂隊。

他緊走了幾步,拐個彎。

是一個一頭金髮的人在演奏。他演奏得很認真,很投入,亂蓬蓬的頭髮遮住了前額,可沒有遮住眼睛。他的眼睛裡閃著光,被貝多芬點燃的火光。

王起明被此人嫻熟的演奏技巧和感人的音樂表現吸引了過去。他站在演奏者的對面。

那些匆匆而過的路人對這音樂和演奏者不屑一顧,但這絲毫不能影響演奏者的激情和王起明的專註欣賞。

演奏者演奏著協奏曲中的華彩樂段,並向王起明投一個會心的微笑。

王起明也回報以微笑。

地鐵遂道內,開著一場一個人演奏一個人欣賞的音樂會。

在演奏家的腳前,一個找開的琴盒裡,幾枚硬幣放著冷光。

很難相信,這樣一個具有豐厚天份的演奏家,竟然在街頭演奏。而深感自己無論在天資還是技巧收都遠不及此人的王起明,此時產生了一種痛苦的心情。

他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裡,拿出了一張十美金的紙鈔,放在了演奏家的琴盒裡,然後匆匆地跑掉了。

樂曲在他身後響著,沒有間斷。

王起明間也不回地跑出地鐵。

一種失望,一種絕望的心情,湧上心頭。

他從那金髮演奏者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事業的盡頭。

他跑,連自己也說不明白這是在逃避什麼。

他跑,跑,不停地跑。

當王起明回到自己的"家"時,郭燕正在鉤毛衣。王起明沒有和郭燕說自己工作的詳情,只是用顫抖的手燃上了一支香煙。

郭燕跑向浴室為他放熱水,大聲地向王起明談著自己一天的經歷。

"起明!我也有工作哩,鉤毛衣,鉤一件一美元七十美分;一下午我就鉤了四件,這就是六美元八十美分。你合算合算,都快夠樂團半個月的工資了。"

她興緻勃勃地從洗澡間出來,發現王起明早已睡熟,打起了鼾。

她輕輕地為他脫去衣服,拉一條被子為他蓋上。她坐在他身邊,鉤毛衣。

外面,大西洋上吹來的寒風,刮著干樹枝呼嘯不已。

街上,一輛一輛汽車駛過,震得地下室里轟轟直響,媽象要開進房裡來。

郭燕就這麼坐著鉤毛衣。她倚著那盞小燈,一直鉤毛衣到深夜。

王起明三天的試工期滿了。在第三天的下午,王起明在用吸塵器清掃地面。他的內心期等著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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