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能出版這些古歌,哪怕印一本小冊子,我想都是極有意義的。古歌記載的可不是俗人們嚼爛了的那個故事。
在這樣的夜晚,我不禁想像起幾千年前這片葡萄園的模樣。它當年是宮殿之一角?是一小片桑園?是士兵的營帳?那個"千古一帝"東巡是否走過這兒?他在這一帶的海上射殺過大鮫嗎?
[古歌片斷]
百艘樓船兮駛入茫海,日夜兼程兮,尋瀛洲方丈蓬萊。
尋覓日出之地兮,水天交融閃爍五彩。
何處渺渺神山兮,錦繡樂園藏於天外?
櫓槳折兮汗如潮,檣帆碎兮桅杆裁……
漿手捲入浪涌,喪生魚腹悲聲哀哀。
十日狂濤兮風暴雷吼,眾跪伏兮焚香祭海……
秦兵欲拋童男女,徐芾奪兒護入懷。
"萊夷根苗是臣之眼珠,吾之性命兮與其同在!"
二十日暴雨澆淋,再不見日月星辰。
百工損兮樓船折,壯士一去兮無音訊……
悲兮弓弩手,傷兮萊夷人!
叫一聲徐鄉之賢士,悲泣四起兮於心何忍?
只怕今生不見三神山,葬身大海無塋墳……
"男兒雖死猶生,你我不可辱沒萊夷英名!
砥志礪心兮,雖九死未可拋卻根性。
茫海兮再埋忠骨,路遙兮但求德功。
先人偉績永垂兮,共赴危難是不變之約定!
誓旦旦兮必達彼岸,感上蒼兮順水好風。
觀星象辨潮湧不可稍怠,同心合力兮一呼百應!……"
風暴逝兮困荒島,落荒涼兮路遙遙!
槳手百工染頑疾,童男童女長號啕。
三日兮斷炊,十日兮絕水。
尋清泉空走岩嶺,求雨兮夜夜祈告……
聚露滴兮以止渴,采百草兮以為葯。
五日突起狂飆,黑赳赳無數海妖……
眾驚恐兮呼喊蹶地,數秦兵劍戟全拋……
"三千童男女快快獻出,此為海妖覓取之犒勞。
外加精糧脂膏,遍撒海中兮平息怒濤!"
秦之督陣惡聲急,妖孽兮陣陣狂嗥……
徐芾登高拔劍兮,令弓弩手奮起殺妖。
箭矢紛紛如疾雨,巨妖母兮洞府狂笑。
妖母黑爪粗如桅,碎船斷綆折鐵錨。
噴浪如虹泥沙起兮,天兵大鮫盪怒潮……
危急兮樓船,惶惶兮臣僚!
徐芾穿上先王之甲胄,操起祖上遺贈之利劍。
指定領班、交付銅璽,囑其不可毀偉業於一旦。
揖別眾人兮一心赴死,壯士入海兮難以生還!
一聲怒吼震若霹靂,勇士持利刃跳入狂瀾。
大潮如泣似沸,妖孽惶惶隱渦漩。
挽弓兮抽刀,助水中勇士斬妖揮劍……
徐芾穿越萬丈波濤兮,置生死於天邊。
挽狂浪兮如揪青鬃,踏巨涌兮如坐鐵鞍。
駿馬長嘯聲震川穀,茫濤踏遍萬仞山巒……
密密兮青林,擠擠兮藤簾。
毒梟長號兮,惡鬼踞版岩。
黑森森水洞涼刺骨,深渺渺曲折千迴轉!
老蝦精挺矛直取咽喉兮,揮利刃削去矛尖。
巨章縛壯士,徐鄉人兮陷入危難。
章索緊纏頸欲折,勇士拚力將巨索咬穿。
章魔顫抖一剎那,寶劍兮劈入心尖,
勇士躍起再拚刺,毒墨染兮海不藍……
巨妖母藏身九曲洞底,呼吸推動萬丈波瀾。
石府水宮闊如廳,食盡生人是美餐……
黑爪生滿膿皰疥瘡,目爍爍宛若燈盞。
紫鱗下滋生毒蟲無數兮,眼瞼大如一隻銅盤……
妖母嗅到章墨之腥膻,又見甲胄亮閃閃。
呼嘯而起拍巨爪兮,勇士騰挪快如電。
咔啦啦妖母掃斷巨石,擊落了點點鱗片……
妖母欲將利刃拍折,豈知這是先王之神劍!
刺穿如鐵之鱗片,又削去一隻眼瞼,
妖母噴沙水擊倒徐芾,勇士躍入兩爪之間。
雙手挺劍兮直搗胸脘,鮮血如潮兮四下飛濺!
頃刻間波濤遍染,兇殘海妖兮氣息奄奄。
聲聲呼喚徐鄉之勇士兮,一輪朝陽冉冉升天。
浴霞光兮甲胄生輝,美徐芾兮捷登沙岸。
風息浪止,號角鳴奏兮樓船揚帆……
…………
四哥說他聽到了隱隱約約的炮聲。我們都沒在意。一天半夜我剛睡去,四哥就推門進來,揉著眼睛說:"我又聽到放炮了……"我坐起來,從窗上往外望。四哥搖頭:"不,地底下,是下面傳來的。"
我屏息靜聽了一會兒,什麼也沒感到。我想這可能是他的錯覺。
整整幾天斑虎都顯得煩躁不安,時不時就要吼幾嗓子。園邊湧向海岸的那條柏油路車輛空前增多,喇叭聲嘟嘟亂響。有人把車子停在路邊,溜溜達達往葡萄園走來;有的乾脆破門而入,斑虎就毫不客氣把他們趕走。
幾個打扮得花花綠綠的女人互相推搡著走來,見了震怒的斑虎就說:"哎呀,多大脾氣呀,主人呢?"四哥掮著槍過去,木著臉問一句,"嘭"一聲關上園門,"一邊去吧,這裡不接待生人哩!"
"一回生兩回熟嘛,對女士要……"
四哥摘下槍怒喝:"滾你娘的!"
她們"呼"一聲跑走了。
四哥再不像過去,敏感、焦煩,動不動就發火,有時對響鈴和斑虎也不耐煩。自從我認識他到現在,還從未見他這樣。以往他對於任何困苦和煎磨都能笑臉相迎。他是個經多見廣的人……當然,他的惱怒事出有因,不過有時仍覺得他在變,變得與往日大不相同了。
我發現從海邊那些看漁鋪子的老人撤離之後,他的脾氣就大了。缺少了互道衷腸的老友,這對於他是個不小的損失。
但無論如何他還不算孤單。
我想該與四哥深入地談談了。他一個人唉聲嘆氣時,我就走過去。我的兄長滿面愁容,這讓我極為難過。四哥的愁腸會迅速感染整個葡萄園,使每一棵葡萄樹都變得無精打采。
他說:"我一直想問你哩,這是怎麼回事……"
他一口一口吸煙,皺著眉頭。我期待他往下說。
"過去我也經了不少事兒,都不害怕。覺得反正咱能抵擋過去……這一回不行哩,實話實說吧兄弟,你四哥心裡發怵了,知道作難哩。這是怎麼哩?是不是人老了?人老了膽子就偏小……"
四哥自語著,琢磨著。我明白他為此困惑了許久。
怎麼回答?看著他兩鬢密密的白髮、駝下的後背,真不忍說下去。他顯然感到了我們所面臨這一切的嚴重性:我們處在了一個即將失去的園林中。
未來會是一次有希望的遷移嗎?也就是說,這片平原上會有地方安放一個如此美麗的田園嗎?
這些問題長久以來纏住了他,也纏住了我。
我想說:不是他老了的緣故,而是我們面臨的問題的確非常嚴重,它真是空前的。它難以抵擋,這是真的。這一次我們面對的侵犯特殊而又廣泛,它幾乎從一切方面來圍困和粉碎我們——逼迫我們放棄這片園子。問題真的複雜了。
面對著這場侵犯,我們幾乎不可能取勝。這就是四哥隱隱感到的那種恐怖。他絲毫也沒有錯。這是非常清楚的。剩下可以討論的,只是——我們將怎麼辦?
有幾種可能:拱手交出園子,投誠,並忍受一切難以忍受的屈辱;拒不交出,決不放棄,堅持到最後一刻;即便園子失去,再也找不到任何立足之處,也要在心中渴望它,守住它;最後是為保住這片園子衝上去,撞碎自己……
四哥站起來,緊緊握住了槍桿。他盯著南部的霧靄:"那我就走最後一步了。這才合我的脾性哩。"
我握住了他的手臂:"我們在一起吧,四哥!"
熱辣辣的什麼在心中涌過。斑虎無聲地走來,貼緊在我們腿上……
四哥走開時,小鼓額來了。她熱汗涔涔,不吭一聲。我知道她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就鼓勵她說:
"你和四哥商量大事了,我在架子那邊聽了……"
我點點頭。
"你們有一天要離開嗎?"
我沒有回答。
鼓額哭了:"我聽出來了,你們說有一天會走的,園子會沒有的;我害怕了。別丟下我。我不會添麻煩的,我到哪兒都會用勁兒幹活,聽話——我聽你們的話……我要不停地做活!我跟響鈴嬸學會了做飯、縫衣服,她會做的我都會做。我不怕吃苦,也不為錢。我只想跟你們在一塊兒……"
我安慰她,並向她保證:我們必盡一切努力保衛園子。如果要走開,就必在一起……
這是值得紀念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