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信,人的一生即便只改變了其他人中的一個,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實際上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影響力比想像中要少得多。但人只要一息尚存,就會努力地說服別人、引導他制約他,使他符合自己的願望。這是人的美德還是惡習?
我發現自己也是這樣的人。我特別寄予希望的是兩個人:
你與梅子。我這樣做了很久,直到現在才明白我根本不能改變你們。我說過,面對著纖弱的梅子,我有時忍不住想:她體內何以貯藏了那麼多的執拗?
有人生來不理解一種事物,有時最終都不能理解。這期間他(她)無論做出多大的努力,認識卻沒有多少增長。人好像一開始就被劃分了和規定了。比如說梅子與鼓額,她們之間的區別簡直是與生俱來的。
梅子每一次來葡萄園,她們倆都會有驚愕的對視,讓人在一邊看了發笑。鼓額知道對方並無惡意,但還是像看到了一頭陌生的巨獸一樣,一邊看一邊繞到響鈴身後……我對梅子說:"她見了你害羞。"梅子哼一句:"她可不是害羞。"
鼓額摘最好的葡萄給梅子吃;梅子指導她剪了一個時新的髮型。但她們之間還是很少說話。梅子背後說:
"這個不姑娘怪極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怪的小姑娘!"
我告訴她:鼓額一點也不怪,她平凡得就像地上的一株莊稼。你只要走遍了這兒的村莊,就會發現她們個個都一樣……
梅子認為這絕不可能。她對那個鼓鼓沉沉的額頭、黑亮的大眼睛,都感到一絲神秘。"她就像個精靈,一個小精靈。
她不說話,可她什麼都明白——她那個大腦瓜里裝的事情多得嚇人。我害怕不聲不響走來走去的人……"
那時鼓額還沒遭到那次襲擊,如果現在梅子這樣說,我會特別受不了。但即便那時我也很敏感地感到了某種刺痛般的難受。我忍著什麼,替這個貧窮的孩子辯解,我告訴妻子:
"別這樣說她,她是個淳樸到極點的好孩子。她生下來就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吃的也是一些粗糙的食物。她缺乏營養,所以沒有長成高個子。那鼓鼓的額頭可能是小時候缺乏鈣質造成的……她走路沒有聲音,那是害怕,她真的害怕……"
"別胡說了,這兒有什麼可怕的?誰對她都很好,怎麼能害怕呢?"
她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
我只有進一步解釋:"不,對比起來,她比其他人還是膽小一些。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害怕——但我的確知道她有些害怕。好像因為出生在那樣一個家庭吧,村頭、民兵連長,差不多任何人都敢喝斥他們,她覺得要四處小心!還有,她在你的面前有陌生感,活潑不起來……"
"我對她怎麼了?"
"你對她沒有像對待親姊妹那樣,這點她感到了。你是另一種人,這點她也感到了。"
"天哪,我對她多好!我甚至親手為她剪髮……她的頭髮多硬,像男人的頭髮一樣。"
"那也不行。你離她太遠了,你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她見了你就不會放鬆……"
梅子定定地望著我,像要探尋一些重大的秘密:"她在你面前就能放鬆嗎?她就不害羞不害怕嗎?"
我如實回答:"是的。"
"為什麼?"
"……"
"為什麼呢?!"
我努力地想了想,說:"因為我屬於他們、她的父母那一類人,真的。我離他們近,我走入了他們中間。他們憑感覺就能明白這一點……你不要懷疑我這個推斷。"
梅子越發不解地望著我。後來她撅撅嘴,忙別的去了。她會接著想下去。她大概想——我們夫妻之間反而離得遠——是這樣嗎?!
是這樣。這是天生的。但是我愛梅子並終於結合。我愛上了一個不同血脈的"異族人",我早說過。但她本能的、與生俱來的一切對我構成了挑戰。也許我是懷著改變一個人的宗教般的情感愛上了她。我發現自己正在失敗。
後來梅子在背後又議論起鼓額,對她紅薯般的膚色、衣著、微腆的肚子、走路屁股撅起的樣子……一一表示了不滿。
這太過份了。我想大喝一聲:住嘴,別污衊我的姊妹!但我沒有那樣做。我忍住了。我只是從她的議論中,強烈地感到了來自另一個方向的歧視——是的,這是歧視,對窮人的歧視……
梅子也許並不富有,正像我不富有一樣。可是她以另一種目光看著這塊土地上的孩子。
我發現無法說服梅子。
……她給我留下的這個印象,讓我常常想起。我有點對不住鼓額似的,因為我看到梅子走後,這個小姑娘立刻輕鬆了許多。她的笑也真切多了,她敢於大聲呼喊斑虎、叫響鈴和拐子四哥了。
現在鼓額遭受了強暴,這已經無可挽回。我端量她靜靜地躺在那兒,滿臉的抓傷,頭髮散亂,突然想到的竟是梅子那時對她的一些議論。多麼弱小無援的一個孩子,多麼可憐。
我現在算是明白了,對於被侮辱與被損害者而言,永遠也不必乞求來自另一個方向的同情和支持;它們是那樣不可靠。即便梅子這樣的好人,一個善良的女人,也自覺不自覺地流露了歧視。世界多麼可怕。世界上哪兒去找不歧視窮人的人呢?
同時也再一次說明,他們可能依靠的,永遠只是自己。什麼幻想也不能要,要徹底丟開虛念。
鼓額勉強吃了點東西,在響鈴和四哥的日夜照料下恢複了一點點。她在我們稍不注意的時刻跑走了,一直跑到父母身邊。這一下可把我害苦了。我儘可能不去想這事情的始末,不敢走進那個底矮的小泥屋。我不知道見了那兩個老人該怎麼說,怎麼有勇氣面對那兩張疲倦衰老的臉……也許他們會問:"俺把孩兒交給你了,你是怎麼照料她哩?這會兒俺孩兒怎麼辦哩?"
那時我會無地自容。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要到那個村莊去,去看望鼓額。那天我走在長滿了蕪草的田埂上,看著滿地黃瘦的莊稼,心想:這個世界多麼危險哪!這個世界對於窮人而言是最危險不過的了……
如果這條荒土路上走著梅子,她與我一起,我的心情會好得多。她一時不會到這條小路上來的……
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才讓鼓額重新回到了葡萄園。她遵循了多麼奇特的邏輯啊,她竟然或多或少認為這一來自己有了新的罪孽。她害怕見到園子里的每一個人,連斑虎的注視也受不了。她撲在響鈴懷裡哭著,響鈴最後忍不住也哭起來。
她很快消瘦了,本來就弱小的一個人,這會兒變得讓人目不忍睹。響鈴偶爾把她擁到懷裡,拍打著、安慰著,像護住了一個小娃娃。幾乎一整天里聽不到她一句話,她只是默默做活,勞動會使她忘記什麼,所以我們都沒有阻止她。她有一次定定地望著我,說一句:"……我完了。"我告訴她:你一點也沒有完,像過去一樣,誰也不能改變你!她不聽,木木地重複一句:
"我完了。"
我心中的憐惜和自責無法用語言表達,只覺得重若千斤的擔子壓在了肩上。我心裡一遍又一遍自叮:這一下你更明白了吧?你好好地保護她吧,她是你的親姊妹,這種保護再細緻、花費再大的精力都值得,都不過分……
鼓額在園子做活時,四哥或其他人都在旁邊。這樣她一直活動在大家的視野中,好像她隨時都會失掉一樣。可是我們面前的路太長太長了,又有多少像鼓額一樣的人?我們就永遠注視著她嗎?有一次鼓額隱在了一叢葡萄樹的後面,久久沒有聲音,大家發現後都跑了過去;她和斑虎依在一起,緊緊摟住了它的脖子,臉貼在一塊兒,淚水順著鼻子兩側流下。
斑虎頭顱昂起,直直盯著面前的葡萄樹,像個男子漢那樣堅強。我們走開了……
一連多少天,我心裡都像塞了一把草。無處訴說無處求告,四周被荒蕪所困,霧靄籠罩四野。我知道一個長夏的酷熱蒸騰了大地上的鐵與鉛,它們浮到空中就會壓迫萬物。你的那個城市呢?你怎樣?愉快還是憂傷?你高高的身影彷彿在林蔭路上晃動,站在秋天的法桐樹前,望著北方……你還想得起那道山脈上的浪漫旅行嗎?再往北不遠就是我的平原了,這兒有我們的葡萄園,有我們被欺凌的少女……你什麼時候來這兒呢?
我開始懷念那座城市,它給予我的全部痛苦和幸福,這會兒都倍加珍惜。一轉眼白髮生出來,人蒼老了。我以前遙遙觀望的那一切都緩緩地、又是猝不及防地走近了我。還記得我們一起聽那場音樂會嗎?我曾為不加保留地讚揚那個小提琴手而後悔呢,這多麼可笑。不過那是我的真心話,他那時的確是個異常優秀的人物,一個藝術家。我覺得他從頭至尾都傳導著神秘之聲,小提琴像從他身上長出來的一部分,是他的枝椏上結出的一枚果子。那一天我因為他而增加了額外的、巨大的幸福。你明亮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他,羞澀異常地把臉轉向了一邊。
我多麼希望再有那樣的一個夜晚。哦,多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