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4

我這一次注意到大青的臉色異樣——它像人一樣無法隱藏自己的心情。

屋裡,所有人都一聲不吭坐著。我覺得空氣中有一種瓷器被粉碎那一刻的尖利的聲音——我知道空氣中只要出現這種聲音,大難就要降臨了。

我靠緊了外祖母。她伸手撫弄了一下我的頭髮。我等待著可怕的消息。這時父親低低地、惡毒地咒罵了一聲。母親忍不住,擦起了眼睛。我不得不開口問一句:"怎麼了啊?出了什麼事啊?"

外祖母把我摟到懷中,繼續撫弄我的頭髮。

母親搶答:"什麼也沒有,沒有——你吃飯吧……"

我不信。但後來大家都坐到飯桌前了。什麼也咽不下。父親吃得最多,他好像與往日沒有什麼區別。

第二天,外祖母說要領我到林子里揀乾柴采蘑菇。我當然高興。這已經是很久沒有做過的事兒了,這要專門讓兩個人去林子里,太奢侈了。自從父親歸來,我們就沒有好好地到林子里採過蘑菇和漿果,外祖母也沒有再做蜜膏……

這一天到了中午外祖母還不想回家。我們不知不覺走向了叢林深處。我召喚只顧低頭幹活的外祖母:該回家吃飯了。

可她說:就在這兒吃,你看我帶了午飯呢。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兒——在林子里吃飯!我們的茅屋就在叢林中,離這兒並不太遠啊!不管怎麼說這太讓我興奮了,我抱住了外祖母。

那頓午飯我真難忘。有鹹魚塊、鍋餅、米粥,還有一大堆水果——有帶來的,也有隨手在叢林中採的野果……

天快黑了,外祖母一點也不急著走。我提醒她:天完全黑下來時就沒法走出叢林了。她說不要緊、不要緊。我們往回走時天已經黑透了,結果我們在歸路上差一點迷路。收穫是足夠多的了:一大捆乾柴,一大口袋蘑菇。

進院門時大約是夜裡八九點鐘了。小院靜得可怕。我拋下柴捆就奔屋子,外祖母小聲叮囑:慢點,慢點。

門沒有關,虛掩著。原來爸爸媽媽都沒有睡,他們坐在炕邊,像在凝視黑夜。他們故意不點燈。他們在等我和外祖母嗎?

"媽媽媽媽……"

媽媽一聲不吭。我去扯她的手,發現這手冰涼僵硬。我擁她一下,她摟住了我。

一滴滴眼淚落到我的臉上。我害怕了。

那個夜晚多靜啊!

不知怎麼熬到了天亮。我醒來了,好像突然覺得院子里缺少了什麼。啊,是缺少大青的聲音,是它一扭一扭在屋內跑動的樣子!我一衝躍到院角,那兒有它的小窩……小窩空了!

"大青!大青!"

父親和母親,還有外祖母都站在了門口。

"大青呢?!"

母親看看父親,父親沉沉地哼一聲:"跑了!"

母親轉過身,回屋了。

我四下尋找,後來發現院子有些不對勁兒:鋪上了一層潔凈的沙子。而這在過去,只有下過大雨之後才鋪這樣的沙子,那都是老爺爺親手去做……我一聲聲呼喊大青。沒有任何回應。

我這時看出來,我們的院子好像被鏟過,然後又鋪了沙子……我只覺得身上燃得像炭一樣,就快支持不住了。我似乎明白了什麼。

……事情又過了很久我才弄清全部緣由。

原來那些來我們家的人早就恨著大青了。他們說:它咬人,必須宰掉。母親不知賠了多少禮,說它是多麼懂事的一條狗;它從不咬人;而且住在荒原上不比住在村落的人家,離了狗是不行的。他們不睬。又過了幾天,來了通知說:你們在三天之內必須把它殺了;如果第三天還不殺,會有人替你們做。兇狠的傢伙害怕我們把大青送走,就強調:必須見到狗屍才算數……三天過去了。我跟外祖母到叢林中去的那一天,是第四天。

院子被大青的血濺紅了。劊子手離開後,父親把血跡颳去,又擔來了沙土……那時母親已經起不來了。

在我眼裡,大青是個小妹妹或小弟弟,它與我們情同手足。它知道的茅屋的故事太多了,它到後來深深地沉浸在茅屋悲慘無告的氣氛中,幾乎一年裡沒有真正歡跳過。

有人竟然殺死了一個兒童般純稚的大青。

從此我永遠也不會相信這個世界了。它必遭惡報、那惡報將是可怕的。

媽媽和外祖母頭上的白髮飛快生出。不久,外祖母就病逝了……

我再沒有一個獨特的對話者,只好更加沉默。我迴避著,逃竄著,躲開所有人。最好的去處就是黑夜的夢想,是一個人的叢林深處。我在自我的世界中喃喃,我渴求,我追憶,我仇視著、愛著。

在善良無欺的、貧窮如洗的農民面前,我羞愧難耐。在那些流浪漢面前,我感到了煎熬。我不敢長久地去看潔白的小羊、聰慧的小狗與和順光滑的鴿子……因為我不敢想它們的結局。我一生都因為不能挽救善良的弱者而愧疚。我知道這種愧疚已經構成了我的性質,我正忍受著無所不在的戕害。

這就是我的世界,自己的世界。誰來這個世界的邊緣與我對話?沒有,這兒永遠只是我自己的呼吸之聲——時而急促時而平靜……而在我的對面,在那個骯髒的污團中,一些滿是油跡的臉大仰著,埋怨我"驕傲了"!我豈止是驕傲。

……

追求高貴的時刻來到了。我將永遠驕傲著。是的,我開始直接說出我對你們的藐視了。

我的導師去世以後,悲憤和絕望壓迫著我,幾乎無法走到辦公室去。我開始用另一種目光審視那座大樓了。我心裡非常明白,眼下必須儘快離開那兒,因為無法容忍的污垢已經堆積如山。我陪伴我的導師走到了盡頭,使命暫時完成了。

我該走開了,走到一個稍微清爽一點的地方,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我害怕窒息。

到哪裡去?我首先想到的是去一個環境寬鬆之地,當時最羨慕的是某個不必坐班的單位。環顧了一下,這座城市中這樣的單位不多,其中包括幾個雜誌社。一個朋友聯繫了一家,我以前注意過,這份雜誌還比較嚴肅,就答應下來。

現在看我的選擇又是一個錯誤。但這在當時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一方面我急於躲開、安頓自己,另一方面我所需要的那種環境原本就不存在。我在選擇之初還處於相當模糊的時期,在痛苦、猶豫和決絕之間徘徊,追求中還抱著一分幻念。

雜誌社的頭兒是個四十多一點的女同志,矜持而端莊,看上去只有三十左右,是什麼學院常務副院長的第二任妻子。她用一個磁化杯子喝茶,在一個合用的大辦公室里辦公;她常常與大家一塊兒討論平時遇到的一些問題,給人和藹隨便、認真和有原則的印象。她的對面正好有一個空桌,這會兒就成了我的地方。

每天我都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的丁香味兒,她大概使用了那種香型的化妝品。她是一個十分乾淨利落的女人,打扮上真是一絲不苟。她微胖、白皙,一雙眼睛黑亮得像個嬰兒,平時很喜歡吃零食,上班時常吃一點新疆葡萄乾、松籽和話梅等,每一次都遞過來一些。

比起原來的頭兒,我覺得她好多了。在這樣的單位工作,累一些也沒什麼。本來雜誌社規定一三六上班,可我願意每天都來這兒。與過去不同的是,我現在要參與討論版面、稿件、文化科技動態和藝術等等,新鮮而富有彈性。這十分合我的胃口。不久,就由我親手編髮了我的導師的遺作——那些動人心弦的詩作。我們的雜誌有文學藝術版面,它以前由主編兼管,這會兒就讓我接替了。

雜誌社與○三所相比,工作人員的福利要差一點,但也相當好了。每個編輯人員除了按時發放工資外,還有坐班費、編輯費及好稿獎勵。整個雜誌社共二十餘人,有一幢辦公樓,一座宿舍樓、四輛車,經濟上獨立。由於雜誌發行量幾年來一直穩定在二十萬份,所以非常寬裕。後來各種嚴肅報刊的發行量受電視和通俗讀物的擠壓,數量急劇下降,我們的雜誌也保住了十萬大限。這樣經濟收益仍然很好。加上這份雜誌一直是政府支付經費,所以它注重的是社會效益,即便發行量下降到幾千份,工作人員的工資仍然不成問題。

主編柳萌經常把丈夫對刊物的意見告訴我們,使我知道她非常看重男人的意見。每一次她都讓大家一起分享那種特別的歡樂:"他看得才認真哩,哪個標點不對都用鉛筆標出來;還有,哪個的該用地,他都划了記號。他說插圖太草率……"我注意看了看,發覺除"插圖草率"一條是絕對正確之外,其他的都搞錯了。

她特別注意收集社會上的反應,如果是某個領導的意見,她就會召集大家議一下。所有雜誌社的人膽子都蠻大,一些敏感的稿子也敢端到主編面前,她一高興就簽發了。我發現她與一些領導打電話的時間比較長,說話非常隨便,而且還不時地插一句:"就不!""我就不!""我才不管哩!"當然,這不是什麼大膽的頂撞,電話另一端的人絕不會惱怒的。

憑了柳萌的關係,我們的雜誌幾次化險為夷——有些稿子當然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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