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8

鼓額告訴我,有一個鼻樑尖尖的傢伙站在園子籬笆那兒窺視——她描繪了一番,我才知道那個人是前些年辭職的某機關小車司機,如今是運輸個體戶。他常常混在園藝場駕駛班裡打麻將,據說是賭場上的一把好手。

她非常怕那一對眼睛。

我以前見過他,只一次就記住了。鼓額是對的,那雙眼睛像鷹,尖利逼人。有一段我們的葡萄在運輸上很麻煩,半路上常常被人哄搶,有人就介紹找找"鷹眼"。結果他為我們幹得不錯。這個人讀過不少東西,千方百計想在我面前露一手,但不久他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這一回他露面,完全可以大大方方走進園子里來,卻躲在籬笆後面。

我叮囑鼓額小心一點。只要她到園子深處,我一定讓四哥或響鈴陪她。我定了一條規則:她任何時候到海灘上去,或者回家,都要請假……我明白這種警惕決不是多餘的。近半年來,平原上不知發生了多少惡性案件,有的真是聞所未聞。

現在我們寧可相信一切聳人聽聞的可怖故事都是真的。這是個瘋狂的、喪盡天良的時刻。

我們的鼓額好像預感到了什麼——她說她怕那個鷹眼,怕極了。有一些日子她總是依偎在四哥身邊,緊緊挨著那支黑乎乎的獵槍……

那一天我去了一趟東部小城,那裡有一個很大的葡萄酒廠,釀酒工程師是我的摯友。他這些年來對我們葡萄園的幫助大極了,可是這個釀酒天才近來與愛人鬧翻了。他非常痛苦。我是專門去勸慰他的,也想順便開導一下那個女人。就這樣我回葡萄園晚了一兩天,壓根就想不到會出什麼事兒。

工程師的愛人長得細細高高,以前常與男人一起到葡萄園來住上一兩天。她三十多歲了,可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多歲,那張臉龐紅撲撲的,真是火熱烤人,生氣勃勃。她快言快語,風風火火,但看不出是那種過於輕浮的人。她讓人想到一隻嫵媚的狐狸,特別有一副"讓人著迷的鼻樑"——這話是那位釀酒工程師說的。他愛她愛得死去活來,結婚許多年後,這愛的火焰不是逐日減弱,而是愈燃愈烈。可惜那個女人與一幫好小夥子過從甚密,有著深深的友誼,並且從友誼過渡到愛情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兒。她似乎不是那種情感上的浮泛之人,所以她的選擇也絕非那麼荒唐無忌。只苦壞了我的這位工程師朋友,他差不多都要垮掉了。我怎麼能沒有這位朋友呢?還有我的葡萄園,都不能失去他……

那天很晚了我才回到葡萄園。斑虎極有節制地歡迎了我——而往日只要外出歸來,它總是激動得不能自已,撲到我的懷中,全身每一根毛髮都在顫動……這一回它的目光躲躲閃閃,我猜出准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小茅屋裡靜靜的。我走得很近,仍看不到有誰迎著狗吠走出——我跨進四哥的屋子,空無一人;到了鼓額的屋子,發現他們都圍在一起。鼓額坐在中間,捂著臉,發出了微弱的哭聲。我的心立刻怦怦跳起來——我腦海中立刻閃過了那一對鷹眼!

我走近了,他們才一齊抬起頭。只有鼓額始終捂著臉,淚水順著指縫淌下來。

我把她的手扳開,她的呼吸立刻急促起來,眼看就要喘不過氣了。她的哭聲越來越大,沉沉的額頭壓得她就要倒下來。我扶住了她。

"他狠極了,他……"

我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也聽不清鼓額說了些什麼。響鈴把她攬在懷裡,小聲哄著:"反正斑虎把他趕跑了。這隻狼再要竄出來,四哥就用槍打死他……"

四哥臉色沉沉地扯了我的手出去,斑虎緊跟在後邊。我們一直走到葡萄園深處。

葡萄架下,有一片被踩得很亂的泥土,仔細看看上面有扯下的頭髮、衣服碎片,還有一隻發卡。顯而易見這裡不久前有過一場激烈的搏鬥。

四哥說:"我那會兒正和她在這裡鏟土,響鈴喊我,我就離開了。也不過是半個鐘頭哩,斑虎沒好聲叫喚,好像這孩子也喊了一聲。我知道不好,拿腿就跑過來……那傢伙沒有得手,他被斑虎咬了;好身手,連跳過幾道葡萄架子竄了,槍沒夠得上……"

我問是不是"鷹眼"?

四哥沒有回答,恨恨地盯住西南方向:"等著吧,我非把他的肚腸打出來不可。這是定準的,誰說也沒有用。嘿,我這槍早該派上用場了。"

我再一次問,四哥說:"你問鼓額去吧,她就是不答。不過我的槍子兒到時候認得他哩……這是定準的!"

斑虎沮喪著臉,像是在迴避我的目光。這個善良的生靈把一切責任都自覺地承擔了。多麼令人感動。人間的罪孽怎麼能像它理解得那麼淺近呢?它的熱辣辣的希望和忠誠啊,應該讓所有人都羞愧得無地自容……

四哥看著斑虎說:"那個狼手上有什麼兇器,打了斑虎一傢伙,你看看!"他蹲下,拂開斑虎額角那兒——我看到了一塊青腫。"斑虎從架子後面竄過來,一下咬住了他後脖那兒,他回手給了它一傢伙……"

我回到茅屋,問鼓額是不是"鷹眼"?她哭而不答。我再問,她說當時只顧掙脫、打鬥,真的沒有看清那個人。

我不太信她的話,但又覺得她沒有隱瞞的理由。我只在心裡料定是那個"鷹眼"。

一連幾天,四哥掮著槍在園子四周轉悠。他在尋找那個人。我特意去了幾次園藝場,想打聽"鷹眼"的去向,都說沒有看到。

四哥空閑時間常常領著斑虎走出去,迎著北風走向很遠,當然不是為了玩。我知道他極想獵到一隻狼。

那隻狼咬傷了我們。它不太懂得鼓額與我們的葡萄園已經是血肉相連。她和四哥、響鈴,甚至還有斑虎,如今都是不可分離的一個大家庭了。我們住在同一座茅屋裡,一塊兒守望著自己的平原。

這隻狼註定了沒有好結局,因為它觸怒了這兒憂憤的獵人。

當然這不會是一隻低能的狼。它狡獪、陰毒,甚至還儀錶堂堂。真正的狼大概都是這樣。真正的狼在獵取自己的食物時總是極其專註,有時不免要冒死一搏。

***

我除了整理古歌之外,好久沒有寫自己的歌子了。沒有吟唱的慾望。也許對於我而言最好的莫過於午夜了。我只在午夜裡注視著你的眸子——它還像昨天那樣閃著光澤。我想像著那個熱情的額頭,額頭之上那藍黑色的柔發——這種注視平息了我一天的鬱積、憤憤不平、各種的企盼……

不知你一人獨處會有怎樣的心境,也許我們是極其相似的。我在內心裡悄悄營建,做得緩慢仔細……

這是個走入內心的時代,柏慧!我們無望而又熱烈地注視著前方……沒有盡頭的長路上,留給人們的,只有一眼望得見結尾的那麼短短一截。

只有在匆忙中做完,甚至來不及總結。誰能在這條短短的路上更從容一些呢?

可是即便這樣也未能使我忘記……我把這個世界當成了一棵正在生長的樹,親眼看到它抽出了生機盎然的枝葉,也看到了它結出的甘美之果。一切都可以證明它還在生長,遠沒有死亡。於是我就得謹慎地對待它,尤其不敢伸出砍伐之手。我哪怕只剩下了僅有的一滴水也要去澆灌它……我記起了在大山裡流浪時遇到的那個恩人——淪落在那所山區中學的地理老師、影響了我一生的人……每逢我好心好意地想像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就要記起他。

深深地懷念。他黑瘦的面容有時會讓我全身戰慄。這個人簡直是神靈送到我面前的。我遇上了這樣一個好人,一生也就被說服了。

那些寒冷的夜晚我們依偎在一起,談各種各樣的話題。他向我展示了一個多麼開闊的世界。正是從他那兒,我愛上了地質學,也迷戀起歌子。我不會忘記他的身世,至今聽得見那一天老校長絕望的呼號。我記住了那是一個大雪天。他死在一個最寒冷的冬天。老校長仰天長喊:"他是一個孤兒……"

一個孤苦伶仃的男人死在了大山裡。

他有一副大背囊,就擱在倒下的地方……從此我總覺得一個真正的男人應該有這樣一副背囊。也許是簡單的模仿,我後來終於也制了一副,背在了身上。

如果說是那個大山裡的老師讓我愛上了地質學,那麼再明白不過的,是你的父親讓我背棄了地質學。一想起這位柏老就讓我心疼,還是把他留到後邊再說吧……他竟是你的父親,真是讓人無言。你也不能選擇自己的父親,像我一樣。

我跟你講過了我的父親、我的家族。直到十多年後的今天我才有了這樣的勇氣。

什麼時候講敘一下你的父親呢?還是留待將來吧……

我說過:有一段時間我那麼渴望尋找一個新的父親。我多麼愚蠢。我不明白無論一個人有怎樣偉大或渺小的父親,對於他而言都無法改變。這是一個很簡單又很殘酷的事實。血脈把一個生命牢牢地固定在一個位置上,讓其一生都無法掙脫。如果神靈看著他不顧一切地掙脫,會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

徐芾利用為秦始皇求仙藥的機會逃向了九洲,也許做了個王——人一旦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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