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3

很久以後回憶起來,我當時那種種想法多麼可貴,同時又是多麼不自量力啊。一個生命原來在大多數情況下是無力保衛另一個生命的,儘管他有強烈的願望。

大青的死亡——非正常死亡同樣不可避免。對這樣的結局,我永遠也不要去觸及吧。那是不久之後的事情……

這年的秋天就像以往任何一個秋天。我跟上老爺爺去林子里撿乾柴、采蘑菇,還捎回外祖母喜歡的大把大把的紅色漿果。林子里到了一年中最富庶的時刻,不僅有一片片的野果子,還有沒來得及衰敗的花朵和恰恰需要在秋天才盛開的鮮花。那真是絢麗多姿,真是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世界。

老爺爺一遍遍叮囑我不要一個人走開,他怕我迷路。我卻總是尋找一切機會跑到遠處去。結果林子里總是響徹著他的呼叫……我小心地繞到他的身後,走近了,猛地把他抱住。

那些四蹄動物不斷被我們驚動出來。我不止一次看到黃鼬和草獾,還有狐狸。它們都十分美麗,都讓我去親近,只是一個個無一例外地怕人。一隻黃鼬叼著一隻很大的老鼠從我們面前跑過,這已經不能引起我的驚訝了;可是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了一隻黃色的獾一樣大的陌生動物,嘴裡叼著一顆很大的青果走過去,並且毫不驚慌地瞥了我一眼,隱入了林中。這多麼有趣啊!

秋天,一切生靈都在奔忙,很愉快也很疲勞。我們小茅屋裡的生活只是一個小小的角落,是秋天忙著貯藏的一場勞碌。這有多麼愉快,我一年裡最盼望的就是富足的秋天——如果不是這一個特別的秋天,如果不是這一個下午,我還會沉迷多久啊!

這天下午父親回來了!

他原來很早就趕到了莽野上,只是在那裡徘徊了差不多一天——也許是他迷路了?反正他一直等到太陽快要沉落、莽野上一片火紅的時候,才挪挪蹭蹭靠近小茅屋。

當時老爺爺和他的大青都不在,只有外祖母在小院里擺弄乾菜。她聽到腳步聲,一抬頭看見了一個乾瘦乾瘦、臉色蠟黃、一雙眼睛死死盯過來的男人——這個男人有五十還是六十歲,誰也說不準。天快涼了,這個男人還穿著補丁疊補丁的半長黑布短褲,短褲下邊露出的一截腿就像枯木。外祖母問他要幹什麼?她大概把來人當成了來林子里採藥、順路討水喝的人了。不過她一句話剛咽下去就喊了一聲,弓著腰拍打起膝蓋。她跑開了……一會兒她把母親找了回來。

從此我有了父親。父親趕走了秋天。這個可怕的、令我大驚失色的男人一出現,莽野上所有的漿果就一齊垂落了,無數的鮮花一塊兒閉合了。整個原野再沒有了顏色,沒有了聲音。我從茅屋逃出,一口氣跑到了莽野深處,無論母親怎麼喊叫,我也不答一聲。父親對我而言像個陌生人,也實在是個陌生人。我做夢都沒有想到他是這樣一個人。我發現老爺爺戰戰兢兢看著新來的人,貼緊在他腿上的大青迷惑地仰臉看看,又沉重地垂下頭顱。

那一天我在一棵橡樹下呆到了黑夜。大青在遠處一聲聲呼喚,我才不得不走出來。我怕極了,怕見到那個男人。我一步步走近茅屋,後來發現屋子旁邊有個掮槍的人,就站住了。夜色中我看出那是個中年人,肩上的槍黑黑的。他也發現了我,立刻"締"了一聲。這聲音像牛的長嘆。我身上強烈地一抖。

怔了一會兒,見他再未注意我,就溜進了小院。天哪,又一個背槍的人站在院里,還有一個臉色烏黑、尖下巴的人坐在一塊木頭上,凶凶地盯住那個男人——我的父親……他蹲在那兒就是一個十足的罪犯。我不由得仔細看了一眼:他的一雙手包了一層繭殼,手腕上也是老繭,還有疤痕——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是被鐵銬和繩索弄成的……他們低沉又嚴厲地問他,他答一句,他們就在小本上記幾下。這時的外祖母和母親、老爺爺,都縮在屋裡。

從此父親就經常被掮槍的人押解出去。他有時一連好幾天不沾家,母親急了就出去找。我不止一次看到母親扶著他走回家,身上沾滿泥巴,有時還有磕傷、有血痕。小茅屋充滿了呻吟、哭泣和詛咒,小茅屋有了盛不下的哀傷。

老爺爺自從父親回來就陷入了莫名的驚恐。他先是把自己那間屋子空出來,牽上大青到一邊的草棚里住下,然後又一個人生火做飯。外祖母和母親無論怎麼勸阻他都不聽,後來外祖母喝斥了一聲,他才把灶里的火熄了。"老爺回來了,老爺……"他咕噥著。

母親憤憤地說:"咱家裡沒有老爺!……"

老爺爺立刻改口說:"先生……先生……"

母親流出了眼淚,喃喃著:"咱家裡也沒有先生!"

父親每天都要到附近的村子裡去做活,如果哪天實在累了、身上疼得起不了床,就必須由母親去為他請假。他不準到遠處去,只要離開茅屋、到外面幾公里遠的地方,就要找背槍的人請示……原來他只是給移動了一下囚禁的地方,這一輩子都要在囚禁中度過了。與過去不同的是,他把災難攜回了茅屋,茅屋變成了囚室,我們一家人都是囚徒……我那時毫不費力地感到了一種絕望,就用這樣的目光去看母親——可母親的目光總在追逐父親,只要父親在屋裡,她的目光就有一多半時間盯在他的身上。

那個毫無生氣的軀體讓我厭惡。我想世上最為可怕的東西就是父親了。外祖母一改往日的習慣:她平時多麼樂於談論往事,那些故事中時不時地就要出現兩個男人——外祖父和父親。他們的一生與傳奇連在一起,做的都是驚天動地的事兒。現在她緘口不語了。因為她的那個主人公如今就蜷在小茅屋中,悲傷屈辱,衣衫不整。

我為母親而悲傷,也為自己而悲傷。

我不止一次摸到那張不可思議的黑白照片。那是一個中年男子的照片:英俊極了。世上原來還有這樣棒的男子漢!他穿了西裝,結了領帶,一雙眼睛溫厚地看著我。他那時就知道自己是別人的父親嗎?我一直把它當成珍寶一樣放在一個地方,秘不示人。我從很早起記住了父親的形象,只承認這個人才是父親,而這時絕對無法把他與眼前蜷著的男人聯繫起來。

我們家裡從此再沒出現過笑聲——好像真的沒有。當他帶著一身的汗漬和傷痕睡去時,大概就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時刻了。因為這時我們再也不必聽那些呻吟和斥罵,不必膽戰心驚了。只要他醒著,他在屋裡走動,我就立刻收聲斂跡。有時他大聲喊我,我走過去,他又不理我了。他注視我的目光是世上最為奇特的,那眼睛往往半睜半閉——一會兒就緊緊地閉上。他用力搓自己的眼睛,當我試圖離開時,他又重新注視我了。

讓我一個人咀嚼外祖母講過的那些故事吧,從中尋找關於父親的夢想……

也就在短短的時間內,老爺爺突然衰老了。他一時一刻離不開他的狗。我發現他與父親簡直無法說一句話,他們好像在互相迴避。

我最怕的是父親犯心口疼:他從南山帶回這種可怕的怪病,不一定什麼時候就要犯。那時他臉色焦黃,一會兒又發青,整個人疼得在地上滾動,身子蜷成一球。他急不可耐尋找一個土坎,把肚子壓緊到上坎上,以此抵擋劇疼。當一場心口疼過去之後,手已經深深地插進了土中。母親為他請過醫生,他也吃過葯,結果總也無濟於事。

有一次他在附近小村做活時又犯了心口疼,身邊沒有一個人可以幫他——他在剛長了一寸高的麥田上滾動,身體壓壞了片麥子。村頭兒發現了,叫來一些背槍的人,把他綁起來,又關到了一個地方。全家人都不知道父親哪去了,直到三天之後他被人從一間小黑屋子領出來。那時父親已經昏厥三次了。父親就這樣把我們一家人領進了嚴冬。

大雪一連下了三天三夜,莽野被厚厚的白幕包裹了。天怎麼這麼冷啊?我彷彿第一次遇到了冬天。過去呼著白氣踩著積雪到林子深處的情景猶在眼前,那時費力地掏開一個雪窟窿,就為了找到一顆暗紅色的凍棗。全家人都不吭一聲看著窗外,像專心等候一個不祥。太陽就要出來了,父親開始動身。他已被告知:凡是雪天都要趕到附近的村裡掃雪。可是厚厚的積雪啊,他怎麼走進那個小村?媽媽扶著他往前,兩人一邊鏟雪一邊移動,半個時辰過去了,他們還困在離茅屋不遠的那片雪地里……

我們家再也沒有了暖融融紅嫣嫣的炭火。那些炭就埋在屋後的土中,老爺爺咳著摳出來,可是剛剛裝到火盆中又被外祖母阻止了。我們現在寧可貼緊在一起也不願生上火盆。

父親這時大概正在那個小村裡奮力掃雪。

他與那個小村子有什麼關係?他欠下了他們什麼?他也許命中注定要為一個陌生的村莊服務。我不敢去那兒看一眼,因為我怕被他發現。有一次我冒險去了一次,發現那個小村裡的人嘻嘻笑著站在街口上看——整個的街頭只有一個瘦弱不堪的父親在奮力推開厚厚的雪,凍得五官都擠到了一起,難看極了。他那時一定難受得無法言說。

小村裡的人如果這時吆喝一聲站出來,一齊動手掃掉街頭的積雪有多好啊。可他們只是看著心滿意足。我恨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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