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柏慧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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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太久了,我們竟然在這麼長的時間內沒有互通訊息。

也許過去交談得足夠多了。時隔十年之後,去回頭再看那些日子,產生了如此特殊的心情。

午夜的回憶像潮水般湧來……我用囈語壓迫著它,只傾聽自己不倦的訴說。

……

十年的時間裡我們只是匆匆見過一面。那一次我甚至沒有來得及仔細看看你。我肯定讓你越來越失望了——失望了嗎?每個人最後都會讓人失望,好在這只是別人的事兒。十幾年前大學校園裡那個瘦削的男生長成了今天這副模樣,真沒有準備。人一晃就來到了中年。原來總以為中年是別人的。

你說,你永遠也不會理解我現在的處境。你不明白一個人到了這把年紀,正該是好好安定自己的時候,卻突然去了窮鄉僻壤。這真是一種無聊的消磨,大概會很痛苦的。

其實對比起我生活過的那座城市,這兒要好上不知多少倍。它起碼不那麼嘈雜,早晨一睜眼看到的不再是浩浩人流、拙劣的建築物。我呆在自己的葡萄園裡,葡萄園當中有座小茅屋:我們四周的籬笆上爬滿了豆角蔓子。園子里有一眼旺旺的水井,水的味道像礦泉。我就守著這眼井過了這麼多年,用它的水沏茶。平常幹些園子里的活兒,我有幾個最好的幫手。這樣過下來,我並不太想城裡。

我盼望梅子與我有個同樣的抉擇,也盼望在這兒迎接我的一些朋友。

從地理位置上看,這兒可不能說是窮鄉僻壤。它處於有名的登州海角,而這個海角從古到今都值得好好記敘。比如說秦始皇三次東巡都到過這裡,那個為他采長生不老葯的方士徐芾(福)就是這兒的人。海角上雖今仍有不少東巡遺迹,有無數傳說。

我在這樣一個地方住下來,一呆就是好幾年。我感受著我的海角——我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地認為它是我的,或我是它的。我開始能夠好好地、從頭至尾地想想我自己、我所經歷和感到的一切了。

我在這期間想得最多的就是你,以及與你連在一起的那所地質學院。它是我的母校,我的另一個出發地、我的一個港。你們今生都無法從我的記憶中抹掉。

在這個午夜裡,我彷彿聽到了你的詢問:從頭開始嗎?我感激你遙遠的注視,從心裡感激。

從頭開始——開始嗎?

我一時無法回答,只是充滿了感激。我好像已經開始了。

初來這兒時,我對梅子說:我正在從頭開始。梅子對此並不支持,但認為可以試一下。她默默承受了。她知道人已經到了中年,再不試一下就來不及了。我因此而感謝著她。

你現在是獨自一人了。那位小提琴手使你失望了。但他的確是個天才,我這麼想。

保重自己吧,柏慧。

不要忘記春天,那個丁香花一齊開放的春天……

這個夜晚大海的潮聲可真大。我們的葡萄園離海岸只有兩公里遠。睡得太晚了,半夜又被潮聲弄醒,就索性起來做點別的。

一連幾天塗抹,轉眼寫滿了又一個本子。我記下的都是自己隱秘的聲音,我把只有自己才能夠識別和捕捉的聲息盡收其中。你過去曾嘲笑我一心想成個"行吟詩人"——那時我大言不慚地領受了這個稱號,驕傲著它所賦予的一切意義;而今我有點膽怯了。我懂得那頂桂冠可不能隨便往頭上戴。我只配稱作歌手——更多的時候是一個自言自語的"歌手",一個傾訴不停、用歌聲迎送時光的人,一個足踏大地的流浪者,這樣總可以了吧?

你、還有很多朋友,常常埋怨我背叛了自己的專業,背叛了地質學。我只有在埋怨中不吭一聲。不是我同意了這些指摘,而是我在它所包含的那份沉重面前只能緘默。

大概他們沒有想到"背叛"這個詞兒有多麼重的分量。你的小嘴兒一動一動也吐出了這個詞兒,挺刺人的。可能你不知道,我一生都在警惕著背叛——我看到、我經受的背叛太多了。生活有時簡直是由背叛織成的!我在長夜獨守的時刻,在輕聲吟哦的時刻,心中常常涌動著那麼多的憎恨與溫情,泛起著無法推開的自譴……好了,這樣會越說越遠的。讓我談點別的吧。

今天我在剪葡萄藤蔓時,看到一串串米粒似的小花束,一下就想到了丁香花綻開之前的形象。我坐在樹蔭下好久。一個滿臉胡茬的人有多少機會享受這種由痛楚和懷念、溫柔和決絕組合而成的幸福時光?只有你才能體會我那一刻的心情。

我怎麼會忘記那所地質學院?它出現在我生命的轉折點上,而且我一輩子也不會有那樣奇特的遭遇了。回顧這些的時候,我對你的懷念和感謝超過了一切,再也沒有了當年的衝動和激憤。我甚至在設法原諒你的父親,試了試,很難。他當時差點兒廢了我的學籍,一傢伙把我趕回那片大山。

你的父親比所有的父親都要嚴厲,雖然他後來穿上了背帶褲子,越來越像個學者了。

你對他還像過去那樣害怕和畏懼嗎?你現在離開了他,搬到別處住,這未必是件壞事。可是你將來還應該回到他的身邊,他以後大概需要別人的照顧。過去我把他當成了那一類人:驕橫了一輩子,一輩子都要騎在別人頭上。現在看他也很可憐。

一個人長大了一點很重要,這樣他才會冷靜一些,好好地瞧瞧自己,也瞧瞧以前的敵人。

我夢中老出現一個叼著黑色大煙斗的人,他笑眯眯地叉開腿站在前方。因為他擋在那兒,我就不由得要一次次悄悄地退回……這條路就通向我的地質學。我曾那麼熱愛自己的專業!柏慧,你知道,你的叼著大黑煙斗的父親阻擋了我,傷害了我。我是在他的面前退卻的。

畢業了——總算熬到了畢業,讓人鬆了口氣。我有幸被分在那個著名的○三所里,巍峨森嚴的一座大樓讓我屏住了呼吸……可是命中注定似的,在這兒我又遇到了一位跟柏老差不多的人。我怕極了。我竭盡全力躲著他、他們。可這是躲不開的。我最終還是在心裡做了個痛苦的決定,乾脆放棄地質學吧。

就這樣我來到了一個雜誌社。

結果你知道,這同樣是一次很不成功的逃亡,我後來還是不得不狼狽地離開。恰好這時趕上了辭職風,我就辭掉了公職——背上背囊,沿著黃河向東,再從黃河入海口繼續走下去……我翻過了那片從童年起就讓我入迷的大山,一直走到了我的出生地:登州海角。

在一片葡萄園裡,我把背囊卸了下來。

這之前我總是尋找著區別——區別於那座地質學院、那座城市的地方……沒有區別。到處都一樣。

只有在這片原野上,我的雙眼突然一亮。我又看到了遼闊的海灘,大海,稀稀疏疏的人流。這兒再也沒有那麼多灰色的樓房,到處都綠蓬蓬的,一片生機。這就是我母親般的原野……

落腳之後,第一個念頭就是把家搬過來,但我失敗了。梅子捨不得,因為她出生在那座城市,她與我不同。而我就出生在這片原野上的海濱小城,出生在登州海角,我與她從一開始就是不同的。

於是我一個人,贏得了靜思的機會。

人哪,人的一生總是苦於沒有這樣的機會。

你是否走入了自己的靜思?讓一片喧囂從耳畔退開,一個人安靜下來,度過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你的居所附近沒有大海,於是你聽到的不是海潮,而是如海潮般細瑣無邊的市聲……

這片葡萄園啊,它是我的什麼?它讓我如此心甘情願地操勞,讓我絞盡腦汁。不用說,幾年來我都在當它的忠實僕人,照料它,安慰它,有時像哄一個孩子。它越來越嬌氣,動不動就生病。我在這年夏天幾次累倒,那些好幫手也給弄得精疲力竭。不過我們都沒有一點怨言。

你該熟悉一下拐子四哥夫婦了,還有小姑娘鼓額。四哥是很早以前從一座兵工廠回來的,六十多歲了。他的左腿因公受傷,我從認識他的那天起,就看到他走路一拐一拐。我從小就記住了海灘上這個一拐一拐的身影,並親近著他。這一回他與我一起侍弄這片園子真是再好也沒有了。他的老婆叫響鈴,胖胖的,小他二十歲,一天到晚只知道笑,幾乎不懂得憂愁。他們夫婦沒有兒女,待我像親人一樣。我在這兒真的感受到家庭的幸福——我想起了早已去世的親人,我的父親、母親,還有外祖母……很難說不是他們在冥冥中把我召喚到這裡。我呆在這片原野上,覺得心和身都離他們近了。

鼓額是四哥從遠處的村子裡雇來的民工。她剛來時只有十七歲,可看上去連十五歲也不到,瘦瘦的,只突出了那個鼓鼓的額頭和一對又黑又大的眼睛。她顯然沒有發育好。我去過她的家,真是窮得令人難以想像。這只是平原上的普通人家。

我有時必須把全部精力都貢獻給這片園子。你如果親眼看到我的這些朋友是怎麼對待它的,就會像我一樣去做。他們從來都把它看成是自己的——連小鼓額也不例外。這個長了黑紅色皮膚的小姑娘內向極了,有時一天不說一句話。她只在默默地做活。不過她的那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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