駛出大卡車交錯的國道,綠色的小車開始行駛在初春的水田間。
「哇~~好美的鄉下景緻。好久沒看過這樣的風景了。阿律(川添律),你的故鄉離這裡還有多遠啊?」
一名剪著短髮的女孩在車內高聲說道。
「大概再三十分鐘吧。我也是小時候來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來過了。應該是沒走錯路。美咲(田村美咲),拿地圖來。」
一旁緊握方向盤的青年,將臉湊向擋風玻璃,望著一望無垠的田園恬靜景緻;心裡卻是提心弔膽著,不知這台老爺車(而且還是借來的)什麼時候會鬧彆扭。
車內播放著輕快的法國香頌。用安全帶固定住的大提琴盒,塞滿了整個后座。
「嗯,今天到底是場什麼樣的派對啊?」
女孩從皮製的背包中取出巧克力,將它折成兩半後,一塊塞進鄰座的青年口中,另一塊放進自己嘴裡。
「不知道。我這還是第一次參加這麼大型的派對。我們分散世界各地的族人好像都會來參加。」
「族人?就像犬神家 那樣嗎?」
川添律臉上露出苦笑。
「我們並非每個人都同姓。聽說很久以前,我們大家都生活在一起,宛如一個共同體。但是後來大家都分散各地。」
「哇~~好特別的一群人哦。還特別找我們來演奏。怎麼辦,他們會不會把我們演奏的音樂想成是什麼奇怪的音樂啊?他們懂什麼是古典音樂嗎?我覺得有點緊張呢。」
「放心吧,並不是只有我們。好像有很多人會來。我們的族人非常喜歡音樂,我想他們會是很好的聽眾的。」
田村美咲聽阿律自信滿滿地如此說道,心裡感到很不可思議,自己竟然會和他一起駕車行駛在日本的鄉間。
當時,阿律打電話給田村美咲,告訴她:「在我的故鄉要舉辦一場派對,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演奏?」那時美咲因為演奏會的緣故,人在波士頓的一家飯店裡。從兩人在巴黎音樂學院求學的時候起,美咲便對阿律懷抱好感,但身為音樂新人,四處參與活動,兩人始終難有機會聚首,所以突然接獲這項演奏工作的委託——而且是在日本東北的鄉間——令美咲感到有點吃驚。
突然間,車子發出噗噗噗的怪聲,車身猛烈震動。接著卡答卡答地上下震動,兩人的身子猛然前傾。最後車子就此無法動彈。
「哎呀!」
阿律以手遮面。他走出車外,折騰了好一會兒,最後終於舉手投降。
「抱歉,美咲。接下來得改用走的。待會兒有人開車來的話,再搭個便車吧。」
「什麼!」
所幸風日晴和,是很適合散步的天氣。
「可惡,真羨慕你。這時候才覺得,如果我當初是學小提琴或是中提琴就好了。」
美咲的背包里放著長笛盒,悠哉地信步而行,阿律斜眼瞄著美咲,手裡捧著大提琴盒,辛苦地走在田間小路上。大提琴體積龐大,如果坐飛機的話,得獨佔一人份的座位,儘管如此,卻沒有哪位演奏家會將它和其他行李堆在一起。歐洲的航空公司對大提琴的機票座位有優待,但在日本則沒有此等優惠。
「哇~~好美。你看。」美咲猛然抬頭,發出歡呼。
山頭頂著皚皚白雪的藏王連峰,清楚地浮現在前方蔚藍輕柔的天空中。
莊嚴的山稜帶有些許微紅,這樣的色彩用聖潔兩字來形容最適合不過了。
初春的空氣彷彿會凈化人們肺里的空氣。從路邊的青草、群樹的新芽,也能感受到能量。
美咲相當驚訝,沒想到自己竟能如此放鬆,感到愜意。
日本從未讓她留下任何美好的回憶。由於父母都是演奏家,所以從小都在國外度過的美咲,在日本就讀小學、國中的那幾年歲月,對她而言,是一段灰色的記憶。天生完美無瑕的美咲,看在周遭人們眼中,顯得相當礙眼。因為不斷遭人欺負,導致她罹患嚴重的周期性嘔吐症,最後耳朵失去了聽力。醫生說那是心理因素所造成——她完全聽不見人們的對話。雖然聽得見音樂和聲響,但人類的聲音則聽不見。她只對長笛敞開心房,諷刺的是,在日本的這段期間,她的演奏技巧突飛猛進。一直到她國中畢業,離開日本為止,都無法接收人類的聲音。
我之所以能夠這麼放鬆,全是托他之福,美咲望著身旁這名捧著大提琴的青年。
他是個很不可思議的人。
日本留學生如過江之鯽。每個人的演奏技巧都相當精湛,而且充滿魅力。但總還是覺得欠缺些什麼——這看在同樣是日本人的美咲眼中,昭然若揭。過於纖細、稚氣未脫、缺乏自我。最重要的是,感受不到他們演奏的必然性。當然了,他們自幼便跟隨傑出的老師練習,熱愛音樂,並且擁有打算以此為業的熱情,但卻未能傳承只有他們自己才有能力演奏的技藝。
而阿律身處在這群人當中,特別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他生性沉靜,不會堅持己見,是個寡言少語的日本人。他沒有任何音樂競賽的資歷,但他卻得到許多人的推薦,到這所音樂學院留學。
平日忙於各自的學業,加上彼此修習的樂器種類也不相同,所以美咲起初完全沒將他放在心上,但就在某日一個偶然的機會下,美咲聆聽了他的演奏。
那是從某個夏天的音樂祭返回的路上。
眾人因喝了便宜的紅酒而酩酊大醉,大聲喧嘩,就在返回宿舍的路上,一名青年取出自己的小提琴。他是烏克蘭人,在天才薈萃的音樂學院中,他過人的實力依舊搶眼。他擁有一身剛烈的天才氣質、近乎傲慢的態度,因此也使得他的人緣不佳,但他的琴藝和獨創性超逸絕塵,早已在多場音樂競賽中贏得優勝。
這天他顯得心浮氣躁。因為有一位知名的小提琴家造訪音樂學院,對他嚴厲地訓斥了一番。
「你這種雜耍表演,打算持續到什麼時候?」
這句話似乎對他打擊不小。他以略帶醉意的聲音吶喊道:
哼!這世界永遠都需要天才!如果只是有一點本事,根本沒人會理你。唯有展現惡魔般的琴技,世人才會注意到你的存在。眾人都想屈服在天才之下,想拜倒在天才之下!
喂,你說是吧?你們學習西洋音樂,所求為何?明明就什麼都不懂。對西洋的歷史、語言、宗教,分明就一知半解,為什麼要千里迢迢來這裡學習西洋音樂?
後半的提問,是針對走在他身旁的日本青年——川添律。
不知為何,他似乎從以前就看阿律不順眼。阿律總是心平氣和、不與人爭。就算像現在這樣和眾人走在一起,也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不過,教授們對阿律的評價很高。美咲也經常聽人提到有名日本人拉得一手好琴。
那我們就來讓這裡的聽眾評評理吧?看我們兩人誰才是世人所期待的演奏家。
夜裡的廣場,聚滿了許多剛欣賞完音樂祭表演的聽眾,人人都擁有相當的鑒賞力。那名取出小提琴的烏克蘭青年,突然拉奏起拉威爾(Maurice Ravel)的狂想曲。
他使出比平時更高超的技巧演奏。氣勢磅礴的曲調,配上驚心動魄的演奏,旋即聚集了不少人潮。美咲等人也不禁發出讚歎。阿律只是靜靜地捧著自己的大提琴,默默聆聽他的演奏。美咲偷瞄一眼阿律的神情。他仍是平時那副平靜的神情,彷彿對這名烏克蘭人強迫他演奏一事,絲毫不放在心上。
現場傳來如雷掌聲。他那完美無瑕的演奏,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確信他是位天才。群眾的叫好聲不絕於耳。那名烏克蘭青年得意洋洋地轉頭望向阿律。
來,請。換你了。
阿律靜靜望著他的雙眸。那名烏克蘭青年登時為他的氣勢所震懾。
那就是你信奉的神是嗎?
阿律開始打開大提琴盒。
那麼,我就讓你見識一下我信奉的神吧。
聽眾們個個興緻盎然地望著他們兩人。美咲等人自然也是。
阿律坐在噴水池的一角,將大提琴擺好。
一度有短暫的瞬間,他陷入出神的狀態,抬頭仰望蒼穹。
宛如周遭空無一人。
接著他閉上雙眼。臉上露出彷彿有某樣東西倏然凝縮的表情,美咲為之一驚。
就在他若有似無地觸碰琴弦時,一道宛如電流般的衝擊划過夜空。
光是一開始的四分音符,便令人背後雞皮疙瘩直冒。
他拉奏的是一首日本歌。
名為「砂山」。
海波怒濤揚佐渡離對岸
麻雀聲聲啼白日落桑榆
眾人齊聲喚星辰夜空現
空氣中突然傳來海潮的氣息,感覺黃昏的日本海就浮現於眼前。這首歌的旋律在清朗的琴聲下反覆了兩次,接著,他開始即興獨奏。沒有虛偽矯作的美麗樂句,就像拍向岸邊的浪潮般傳向四方。仿如有個廣大的空間,正以廣場為中心,向八荒九垓無限擴展。美咲不禁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