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戰後譜戀曲

動身之前,母親千方百計地要我跟華族女子訂下個名分,免得我將來娶個英國妻子回來……母親先後給我介紹了三個背景不錯、社會地位也不差的女子,我卻無動於衷。她們年齡適中,家道豐厚,相貌也可人,就是引不起我的興趣。我有了芝,已經心滿意足了

1942年2月15日《海峽時報》出版了最後一期的一大張報紙後,宣布停刊;1945年9月7日復刊。那天第2版有一則加框新聞寫道:

"東京時間在馬來亞結束

馬來亞將不會再用日本時間……將來使用的是1942年2月15日以前的本地時間,比格林威治標準時間早七個半小時。"

恢複使用新加坡的自然時間,加上戰爭爆發時為節省用電開始調快的半小時,使我心情舒暢。

兩天前,印度第15軍開抵丹戎巴葛和岌巴港。lO0名通訊員先登岸,他們代表世界各地的報紙和新聞社。隨後是英國軍官和印度軍官率領的印度軍隊;他們全副武裝,以便隨時應付任何突發事件。他們分散到丹戎巴葛和岌巴港各處以及岌巴港對面的火車站,然後開往市區。交通要道還都由日本兵把守著,以確保從港口和哥烈碼頭通往主要道路的交通順暢。我看到第一批印度軍乘坐卡車開到史丹福路,這使人想起1942年參加過戰鬥的印度軍。我記得他們在戰爭中表現差勁,排成整齊的行列投降,還有數千人倒戈參加了印度國民軍,我感到不安。

一兩天後,清一色的英軍登陸,開進市區,我這才比較放心。那是人們歡騰慶祝的日子。他們覺察到日治時期的噩夢終於結束,好日子就要回來了。種種好兆頭出現了。軍人慷慨地分贈香煙,那是盒裝海軍牌香煙;戰前的存貨賣完之後,三年來人們一直買不到。軍人也帶來優質啤酒、尊尼沃克威士忌和戈登純杜松子酒,這些東西全都流人了市場。我們相信很快就會有大量的白米、水果、蔬菜、肉類和罐頭食品,雖然這樣的情況還要過些時候才會到來。在頭幾個星期里,人們歡欣鼓舞,興高采烈,歡迎英國人回來。

1945年9月12日,星期三,聽說會舉行受降儀式。上午10點半左右我步行到市政局大廈,在對面的大草場上等候。我並沒有白等。只見以日軍總司令板垣征四郎大將為首的七名高級日軍將領,在戴紅便帽和臂章的英國憲兵引導下,從諧街走過來。他們跟許多日本軍官不一樣,不是拖拖沓沓地走,而是一本正經,面無表情,凝望前方。人們吹口哨,發出噓叫聲和嘲笑聲。日軍將領是奉了天皇之命,前來簽署正式降書的。後來人們看到許多軍官承認戰敗,紛紛解除武裝,把武士刀放下排起來,成了戰俘。但走上市政局大廈台階的七名將領,卻代表並未在戰場上打敗的軍隊。他們原本會戰鬥到死,使憎恨他們的新加坡人完全相信,他們決不投降,寧可在烈火中跟大家同歸於盡。

45分鐘後,英國東南亞指揮部總司令蒙巴頓勛爵亮相了。他身穿白色海軍制服,同行的有海陸軍將領,還有七八名代表同盟國部隊的軍官,包括印度軍官、中國軍官、荷蘭軍官等。他脫下軍帽,向在台階前面組成警戒線的士兵歡呼三聲。過去的生活不復返

到了1946年初,人們很快發現,新加坡過去的和平、穩定、自由、舒適的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市內到處是穿制服的士兵,新開設的咖啡館、酒吧和舞廳擠滿了士兵。戰前的殖民地商行無法立即重新開業,因為原來的英國員工不是已不在人世,就是由於被長期拘留而需要休養。商船沒有定期開來,英國本土貨物也不多。戰前商品流通的情形要恢複過來看來還需要好多年。連過去替政府工作的本地人也回不了辦公室,不少人一直失業。新局面亂成一團。正如在英國那樣,小商販興旺起來。大部分日常買賣仍然在黑市進行。黑市成了自由市場。

街上有無數的吉普車和摩托車,卻沒有新汽車和巴士。有軌電車陳舊不堪。路上到處坑坑窪窪。電話用得太久了,線路有故障,聲音不清楚,卻更換不了;電力供應也不足。一切都需要時間才能恢複正常。在淪陷時期的苦難歲月里,我們一直在懷念過去的好日子,生活在期望之中。這樣的期望往往從懷舊開始,高得不切實際,註定會破滅。基礎設施失修了,房地產沒了,人們病了、老了、死了。生活得從現有的低水平繼續下去,真叫人掃興。

話又說回來,經過日本軍管政府的恐怖和高壓統治,哪怕英國軍管政府有不少缺點,生活還是好過得多。英國官員和平民看出本地人歡迎他們回來,也以同樣的熱情回報,辦事盡心竭力。許多英國官兵跟同他們打交道的本地人分享軍方的配給品、香煙和洋酒。不少本地人會說英語,了解英國文化,了解英國的政體;連沒受過教育的人也對接觸到的英國殖民制度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海峽土生華人"早就成了殖民地社會的一部分,對殖民地社會重新出現自然高興萬分。他們雖然保留了大部分的華族文化,不少人卻已經不再講自己原來的方言,只以巴巴馬來語交談。早期移民沒把家眷從中國帶來,娶了本地婦女為妻,他們是這些移民的後裔。多數海峽土生華人效忠於英國人,送子女到英校受教育,希望子女將來能在以英語作為行政語言的殖民地當專業人士和政府僱員。最忠心的加入了海峽僑生公會,人稱"皇家華人",公會的主要負責人受封為爵士。

但"皇家華人"只佔華族人口十分之一左右,其餘是新近到新加坡、說中國話的華人。他們說的不是英語,面是自己的方言,主要是閩南話、潮州話、廣東話、客家話和海南話。他們的子女進華校,學華語。這些人跟英國當局絕少接觸,過著自己的生活,到戰後還是跟戰前一樣,沒有融入新加坡社會。

他們的效忠對象是中國,不是英國。日本侵略中國之後,進入馬來亞森林同日本人作戰的正是他們,其中多數成了馬來亞人民抗日軍游擊隊員。馬來亞人民抗日軍是馬來亞共產黨的武裝組織,他們盼望將來不但趕走日本人,也趕走英國人。日本在英軍反攻之前突然投降,出現了權力真空,麻煩來了。

人民抗日軍佔領了馬來亞內地一些小鎮,下令當地人築起拱門歡迎他們,把他們當作抗日戰爭的真正勝利者。他們在當地掌了權。幸好他們沒在新加坡這樣做,但也製造了大混亂。他們身穿形形色色的卡其布制服,頭戴模仿中國八路軍的布帽,在勝利的時刻顯得飛揚跋扈,強行徵用房地產。他們成立人民法庭,立即處置各族敵奸。在一次事件中,20名華族探員被逮捕,塞進豬籠等候審訊。

抗日軍以商人過去跟敵人勾結為由,向他們勒索敲詐。許多顯要人物被迫向人民抗日軍大量捐獻,以便贖罪。年輕的流氓利用抗日軍的證件,在市區公開敲詐勒索曾經跟日本人打過交道的人。馬來亞人民抗日軍來勢洶洶,加上私會黨黨徒藉機聲稱他們也曾參與抗日,在這種情形下,英國部隊根本無法恢複法律和秩序,局面一片混亂。幸好因交通不方便,大多數的馬來亞人民抗日軍局限於在馬來亞活動。那是他們以前的活動地盤,所以他們在那裡較能發揮影響力。

抗日軍暗藏武器

英國軍管政府宣布,每一個馬來亞人民抗日軍成員交出武器就可以得到350元。從1945年12月到1946年1月,大約6500名抗日軍,包括在新加坡的數百名,上交了武器。1946年1月6日,英國人在市政局大廈外面舉行一個儀式,一小隊抗日軍穿上制服,列隊接受蒙巴登勛爵的檢閱,並由蒙巴登勛爵給16名領袖別上勳章。陳平獲頒緬甸星章(1935/45)和戰爭勳章,他緊握拳頭回禮。報上當時形容他是共產黨游擊隊的司令。官方承認抗日軍為打敗日本作出了貢獻,這就使他們有了地位,藉此盡量擴張勢力。與此同時,他們把許多武器暗藏起來,準備將來使用。

共產黨把一些受英文教育者吸收到正在形成的統一戰線中。一批所謂的知識分子--律師、教師、萊佛士學院畢業生、從劍橋大學回來的學生--組成了馬來亞民主同盟,總部設在橋北路自由舞廳內舞池上方的幾個破舊房間里。他們誘騙老菲利普·何亞廉出任主席,使民主同盟顯得體面。他們需要他作掩護,以便利用民主同盟作為外圍組織。老菲利普·何亞廉是個律師,也是我家的朋友,因為認識他,我偶爾會到民主同盟走動。民主同盟成立的意圖看來倒還合法。英國已經宣布組織馬來亞聯邦,包括九個馬來士邦和檳城、馬六甲兩個海峽殖民地,不包括新加坡。那就是說,新加坡會繼續成為英國殖民地。這是不能接受的。民主同盟要求讓馬來亞和新加坡作為一個整體獨立。

菲利普·何亞廉協助起草憲法。我雖然看過草稿,卻沒參與其事。共產黨方面認為,憲制改革的主張無關重要,他們要的是全部的權力。民主同盟不過是個外圍組織,目的是動員受英文教育者協助他們實現目標。1948年共產黨採取武裝鬥爭的形式反對英國,民主同盟宣布解散。

在日治時期的三年半里,我目睹了人世間許多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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