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日治時期的教育

日本軍管政府的統治方式,是讓你不寒而慄而不必借文明行為來偽裝。嚴懲不貸使犯罪活動幾乎絕跡……有人主張對待和懲罰罪犯應該從寬,認為刑罰減少不了犯罪,我從不相信這一套,這不符合我在戰前、日治時期和戰後的經驗。

日治時期的三年零六個月,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階段,它讓我有機會把人的行為、人類社會以及人的動機和衝動看得一清二楚。沒有這段經歷,我就不可能了解政府的作用,也無法了解權力是進行徹底改革的工具。我親眼看著在殘酷無情的佔領軍面前,整個社會制度突然垮了。日軍要求絕對服從,除了極少數人,人人都從命。幾乎所有的人都憎恨他們,但是大家都深知惹不起他們,只好調整適應。應變比較慢以及不願意轉而接受新主人的人就倒霉背運了。他們生活在新社會的邊緣,財富有減無增,地位也下降了。馬上看風使舵,趁機向新主人獻媚的人們,在新加坡這場大災難中發財致富。

日本軍管政府的統治方式,是讓你不寒而慄而不必借文明行為來偽裝。嚴懲不貸使犯罪活動幾乎絕跡。1944年下半年過後,在物資匱乏、人們半餓不飽的情況下,可以夜不閉戶,犯罪率之低叫人驚奇。家家都有戶主,每10戶設甲長一人。黃昏過後人們開始在區內巡邏,直到天亮。他們拿著棍棒,不過是做做樣子.因為刑罰太重了,沒有犯罪事件可以報告。有人主張對待和懲罰罪犯應該從寬,認為刑罰減少不了犯罪,我從不相信這一套,這不符合我在戰前、日治時期和戰後的經驗。

經過最初的震蕩和有過這段緊張經歷後,我意識到.生活非像往常一樣過下去不可。人們要吃飯、要服藥,也需要牙刷、牙膏、衣服、鞋子、自來水筆、墨水、紙等日用品。當時連刀片也難以買到,它變得珍貴了,人們只得把用鈍了的在玻璃杯內緣磨一磨再用。煙草比日本鈔票更值錢。一些專業技術不再那麼有用,賺的錢也少了,商業活動也不多。罪犯在軍法下受審,受過英國法律訓練的律師派不上用場、生意少之又少,會計業癱瘓了。但是人們仍然生病和牙痛,醫生和牙醫還是非找不可。儘管藥物和麻醉藥奇缺,醫生和牙醫卻發了財。

在日治時期頭10個月里,人們常常看到日軍把英國和澳大利亞戰俘押到市區,命令他們做些諸如裝卸貨物的工作。戰俘們會偷偷溜到咖啡店找食物,店主和家庭主婦送些麵包、罐頭、糧食和錢給他們。華人非常同情他們。他們瘦多了,拘留使他們身體衰弱,他們的軍上衣和短褲破爛不堪。到1942年末,戰俘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一年後幾乎絕跡。人們相信他們被送到泰國、印尼和日本服勞役去了。1944年末和1945年初他們重新露面,只剩下皮包骨頭,一條條肋骨凸顯可數。他們是到緬甸修築鐵路做苦工,有的身上只纏著遮羞布,髖骨畢露,到處是潰瘍和傷疤,尤其是手腳。當時雖然缺糧,但還不至於不能讓他們吃飽。他們受到的折磨,比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世界其他地方的俘虜來得嚴重。

我相信日軍殘酷成性,但是他們之所以會虐待戰俘,主要原因是瞧不起投降的英軍和澳大利亞軍,認為他們不像日軍那樣寧死不屈。

他們建立一種制度,平民、士兵和學生都得接受精神教育,背誦天皇聖旨,以接受天皇是神的意識。每次舉行紀念或慶祝活動時,報道部的職員都必須出席在國泰大廈天台舉行的集會,聆聽最高級官員宣讀天皇敕令:

"奉日本祖先天照大神之命,這個物產富饒的國家將永遠由女神的後裔日皇統治。國家將昌盛,日皇統治下的人民將繁榮,與天地共長久;這是上蒼的意旨。"

比新主人更囂張

日本人僱用了一些亞洲人,他們的表現比新主人更囂張。其中包括新加坡警察部隊里的錫克教徒,共有650人,有警官也有普通警察。他們是英國人從旁遮普招募來的,都是彪形大漢,馬來亞、香港和上海英國租界也聘用他們當警察。他們在森路平民集中營擔任守衛時凶神惡煞、仗勢欺人的惡行無人不知,市面上傳說被拘留的英國婦女也遭他們凌辱。毆打起平民來,他們是警察當中最兇狠的。戰後這批警察全被解僱,送回印度,過後再也不從旁遮普招募警察。警察部隊里現有的裹著頭巾的錫克教徒全是在新馬出生、在本地招募的。

行政和管理語言從英語換成日語,對老一輩非常不利。他們學日語並不那麼容易。會日語的人,像來自台灣的華人,佔盡便宜。他們有的早在日治之前便已來到新加坡,其餘是隨同日軍前來。本地年輕人為了找工作,也多少學些日語。多數人有骨氣,不跟敵人合作,只想馬馬虎虎混日子,盡量少對敵人奉獻。只有少數人敢反抗,哪怕是暗中反抗。

聰明人和投機分子則千方百計地討日本人歡心,為日本人效勞。他們向日本人提供勞工、原料、情報、女人、烈酒和美食,撈到盤滿缽滿。承包商走運了,日本人需要他們供應必需品,建築承包商也一樣。但富得最快的是領到執照可以在大世界和新世界遊藝場開賭場的人,當時物資匱乏,人民情緒低落,英軍可能在三兩年內回來趕走日本人,到時許多人會喪命。在這樣的氣氛中,賭博是最好的鴉片。許多人到賭場碰碰運氣,把財產輸光;還有很多人到場看熱鬧,消磨時間。

人們在賭場里消磨漫長的時光,在簡單的賭博方式里傾家蕩產的情形真叫人吃驚。由於生命沒有保障,賭博大受歡迎。生活本身已成了一場賭博。

但正如我所說的,無論你賺多少錢,最重要的是把它變成貨物或舊的海峽殖民地貨幣。穀物和糧食佔地方,難以儲藏處理,最吃香的是體積小又容易收藏而一旦英國人回來還有價值的東西。因此隨著香蕉票越來越多地出籠,從1944年開始,英國海峽殖民地貨幣的黑市匯率天天上升。其次是首飾。但要買賣首飾,經紀人得知道什麼是真金,24K是多少,18K是多少,得辨認怎樣的鑽石才是色澤好、瑕疵少的上等貨;當然還得了解紅寶石、藍寶石、海藍寶石、貓兒眼和其他次貴重寶石的特點。

膽子大的有錢人買房地產。房地產是不動產,漲幅不如黃金和海峽殖民地貨幣。轉讓房地產要通過律師辦理手續,到契約登記局登記。將來英國人回來,宣布轉讓無效的可能性是50%對50%。此外,建築物也可能被炸毀。結果是英軍沒進攻,轉讓手續沒宣布作廢,建築物也沒被炸毀。到日治時期的最後階段,德國投降了,日本準會戰敗,人們只要賣12瓶一箱的尊尼沃克威士忌,就能換到足夠的香蕉票,可以買維多利亞街一間店屋。買下店屋的人戰後發財了。

槍炮軍刀和暴行

三年零六個月的日治時期讓我學到的東西,比任何大學所教的來得多。當時我還沒讀到毛澤東的名言"槍杆子里出政權"。但我知道,關於誰說了算,誰能使人民改變行為,甚至改變效忠對象的爭論,是由日本槍炮、日本軍刀和日本暴行解決的。我說過,他們首先要人們服從,這一點,他們做到了;接著,便是強迫人們作出調整,接受日本人會長期統治下去的前景,讓子女通過接受教育,適應新制度以及新制度之下的語言、習慣和價值觀,使自己變得有用,能找飯吃。

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我們確認他們是我們理所當然的新主人。道德和公平都無關重要,他們已經勝利了,高高在上地指揮我們。我們必須歌頌日本神祗,讚揚日本文化,模仿日本人的行為。但是這樣的事未必成功。在朝鮮,日本一開始企圖統治這個國家就遇到了頑強的抵抗。朝鮮民族有古老的文化,對自己的歷史有強烈的自豪感,決心反對野蠻的新壓迫者。日本人想方設法壓制他們的本能和習慣,殺害了許多朝鮮人,卻始終挫不了他們的銳氣。

馬來亞歷史太短,民族太多,社會可塑性太強。一些馬來人受過英國136部隊的訓練,在馬來亞的森林裡加入了抗日游擊隊。但是多數馬來人當時希望日本成為他們的新保護者,正如在英國人趕跑了日本人之後,他們希望英國人保護他們那樣。

唯一有勇氣和信心而且敢於挺身而出反抗侵略者的是華人。他們大多加入了馬來亞共產黨,有些則參加了國民黨領導的抵抗運動。這兩批人都受到了中國民族主義的激勵,而不是出於對馬來亞的忠誠。正如在戰爭時期他們成了給日本人製造麻煩的根源,後來在和平時期,他們也成了給英國人製造麻煩的根源。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從這時候起到9月底,是英國在全島建立有效統治的過渡時期。整個新加坡是抗日集團的天下。他們用私刑對付日軍的內線、爪牙以及那些曾經殘酷迫害他人的人和嫌疑分子,毆打他們,虐待他們,甚至殺害他們。我還記得當時在維多利亞街和華廈兩處家裡,曾聽到有人光天化日下在小巷子里被人追逐逃命發出的腳步聲,聽到拳打腳踢聲,聽到中刀喪命的凄厲喊叫聲。結果是許多漢奸走狗消失無蹤,不是躲藏起來,就是逃到馬來亞內地和南部的廖內群島去了。

解放並未為人們帶來期待已久的懲惡勸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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