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心驚膽顫過日子

離職前一天,我在國泰大廈乘電梯下樓時,那位自從相識後跟我很要好的電梯管理員偷偷兒地提醒我要小心,因為我在日本憲兵隊辦事處的檔案已經被取了出來,當局對我特別注意。我不寒而慄,心想究竟是什麼事引起他們的注意呢?

從1943年末開始,糧食越來越缺乏。日本海軍在中途島之役和珊瑚海之役中,損失慘重。他們已經喪失了制海權。日本的船隻屢遭同盟國的潛水艇擊沉。就連白米的傳統出口地泰國也無法把米銷到新加坡。究其原因,如果不是因為日本人不願意向泰國人買米,就是因為他們沒法子把米運到新加坡來。

我們只好把霉爛、蟲蛀的陳米同馬來亞出產的白米摻在一起煮著吃,而且還得找替代品以補不足。我母親就像許多人的母親一樣,充分利用我們所能取得的一點玉蜀黍和粟米,以及我們平時連碰也不想碰的蔬菜,如番薯和木薯的嫩葉,加進椰漿煮成菜肴,吃起來倒是很可口。這些食物看起來量很多,卻沒有什麼營養,難怪我和弟弟飯後一小時,肚子又餓了。肉類簡直成了奢侈品。牛肉羊肉很少見,豬肉比較容易買到。我們可以自己養雞,可是談何容易,因為我們根本沒有吃剩的東西可以作飼料。

在日本佔領時期,我母親足智多謀的天賦受到嚴峻的考驗。由於通貨膨脹,我和父親與弟弟金耀的薪水合起來還是微不足道,她便開始搞各種各樣的生意。她出身於海峽土生華人家庭,自小學會烹飪和烘烤。首先她做糕來賣。不久麵粉和牛油缺貨,她就改用木薯粉、米粉、碩莪粉、椰漿和椰糖作原料。她也用鮮奶製成煉奶。她是一個烹飪能手。後來我當總理時,她為了打發時間,便給外國人的眷屬,包括外國使節的夫人教有關海峽土生華人的烹飪法。接著她出版了《李夫人食譜》一書,這本書直到她逝世後銷路還很好。

市面上樣樣東西都供應不足。汽車從道路上消失了,只剩下日本軍方和平民要員的汽車還在行駛。少數本地人雖有汽車,卻買不到汽油。的士改裝後用木炭和木柴驅動。腳踏車的外胎和內胎不久也用盡,本地製造商只得生產實心的硬胎。用硬胎騎起來,車子顛得很厲害,但總比騎在鋼圈上好得多。

到1944年初,我的腳踏車已經靠硬胎轉動了,可也有值得安慰的地方。由於汽車、羅厘和巴士很少,在路上騎腳踏車可以通行無阻。紡織品也很缺乏,於是我們把窗帘和桌布改製成長褲和襯衫。穿短褲也有好處,不但能節省布料,而且穿起來很涼快。當時,電力供應不足,風扇哪裡用得上?所有進口貨都變得很寶貴。酒如果保存得好,很受搞黑市買賣賺大錢的暴發戶和日本軍官的歡迎。釀酒廠在本地紛紛設立,生產本地的白蘭地、威士忌,以及用米、木薯、番薯或粟米釀製的華人愛喝的各色雜酒。有些很不錯,有些很難喝,有些喝了會中毒。

這期間,通貨膨脹日益嚴重。到1944年年中,嚴重的程度使我不能再靠薪水過活了。解決辦法倒有一個。雖然我平時得到米、油、食物和香煙的配給,但是到黑市去做經紀人卻能有較好的額外收入,而且賺錢也比較容易。由於市面上存積的戰前英國藥品一天天減少,這方面的黑市買賣顯得很活躍,最珍貴的藥品要算是英國梅與貝克公司製造的"磺胺氮苯693"了。其他有利可圖的東西就是尊尼沃克威士忌和軒尼詩白蘭地等名酒,還有密封的50支罐裝英國香煙、首飾、地產和海峽殖民地貨幣。

黑市經紀人的活動地點,主要集中在諧街和萊佛士坊附近的珠烈街。1944年我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學習怎樣囤積各種物品,尤其是價格低廉的小首飾。買下後,擱上幾個星期再賣出去,價格肯定會上漲。如果你有好的關係,錢是很容易賺的。一方面,你會看到過去的中產階層人士,為了活命不得不把祖傳寶物拿出來變賣。我母親認識不少過去富貴人家的太太小姐,她們在新加坡糧食日益匱缺的時候,需要變賣首飾和房地產。像我這樣的經紀人,就會把這些東西賣給另一些人。這些人希望把東西賣給急於把香蕉票轉換成較有長久價值的東西的日本平民,或是把它們送給負責發出合同的日本軍官。

生存的關鍵往往在於偶然的機遇。這期間我開始經營一種生意,它改變了我一生的歷程。我在從事黑市買賣時,遇到萊佛士學院的理科畢業生楊玉麟。戰前他在華僑保險公司任職,這家公司設在珠烈街的華廈。我和楊玉麟經常到諧街一家由客家兩兄弟經營的金店去,兩兄弟當中弟弟也是萊佛士學院的畢業生。像我這樣只作小首飾黑市買賣的經紀人,都以這家金店為聚會處。這時,珠烈街的印度文具商巴斯萊兄弟問我能否提供文房所用的膠水,當時市面上正鬧膠水荒,戰前的存貨所剩無幾。也許我自己能夠製造一些應市?我問楊玉麟能不能製造,他說能,只要用木薯粉和石炭酸作原料就行。於是我出錢資助這個試驗。

玉麟的製造方法是把木薯粉倒入一個橢圓形的大鍋,再把大鍋放進一個熱油滾滾的鑊里。他用的是紅棕油。當時紅棕油到處可以買到,價錢也很便宜。鑊里的油一直保持高溫,把木薯粉烘熱,同時還要不斷攪拌,使木薯粉變成深褐色的糊精,看起來很像美麗的焦糖,連味道也很相像。接著就加水,使"焦糖"溶解而變成膠水。最後在膠水裡加入石炭酸,作為防腐劑,以免黴菌在膠水裡滋長。膠水製成後,倒人司各脫鱉魚肝油的空瓶子。我發現這種瓶子很多,賣得很便宜。我以"速粘"的牌子,把膠水推人市場。我的一個富有藝術天分的朋友何國和替我們設計了美麗的商標,以白色為底,襯托出淺褐色的文字。

膠水一出籠,倒是相當能賣錢,我們便設立了兩個製造中心。一個在我家,有母親和妹妹做幫手;另一個在楊玉麟家裡,他的太太和妻姨柯玉芝是得力助手。柯玉芝這女孩子在萊佛士學院讀書時,成績比我好。我再次遇見她,是在騎著硬胎腳踏車第一次到中巴魯找玉麟的時候。我到了那裡,她正好坐在走廊上。我問她玉麟在哪裡,她臉露笑容,指著角落的一道樓梯。如今我們在不同的環境中會面。她在家裡閑著,由於沒有傭人,幫做一些零星家務。製造膠水是另一種零星工作,但有酬勞,只是數目很少。我常去,以了解膠水生產的情況,誰知兩人在往後幾個月中產生了友誼。

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到1944年9月,我們之間的友誼發展到我可以邀請楊玉麟夫婦和柯玉芝(現在我叫她"芝")到大世界一家華人酒樓,參加我慶祝21歲生日的晚宴。這是我第一次邀請她外出。不錯,她是在姐夫陪伴下赴宴的。但是在那個年代,一個女孩子接受邀請,參加一個年輕人的21歲生日宴會,可就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了。

製造膠水的工作維持了六七個月,到1944年末就停了。這時候,戰事對日本極為不利。商船很少到新加坡來,貿易停頓,商業更是委靡不振,一般辦公室用不著膠水了。我只好停止生產,但卻繼續到中巴魯探望芝,跟她聊天,保持我們的友誼。

到了5月,日本軍隊嘗試從緬甸攻入印度,卻在英帕爾和科希馬兩地受挫。史林將軍麾下的英軍和印度部隊堅守陣地,頂住了日軍兩個月的圍攻,反而是日軍給養斷絕。日軍的交通線從東京伸展到泰國、緬甸和印度,英軍方面的交通線卻短得多,何況他們還有空運支援。這一次,可輪到日軍棄甲而逃了。可是,他們一面撤退,一面仍奮不顧身同英軍展開激烈的戰鬥。我記得在報上看到新聞說當英軍向曼德勒挺進,並沿著若開海岸南下時,日軍怎樣拚死進行頑強的抵抗。我敢肯定,英軍不久將會以同樣的方式,沿著馬來半島大舉推進,我擔心到時日軍會戰鬥到最後一個人。這一來,英軍要收復新加坡,必須同日軍逐街逐屋戰鬥到底,造成平民的慘重傷亡。發生這種事情只是時間問題,也許只要一兩年。

我覺得最好趁局勢還很平靜的時候離開新加坡。我可以向報道部辭職,沒有人會懷疑我的動機。於是,我請幾天假,北上馬來亞。我到檳城和金馬侖高原實地探查,要了解哪一個地方比較安全。我乘火車從新加坡到檳城,再轉到打巴。從打巴到金馬侖高原,我搭一輛運菜的順風車,坐在司機旁邊。在金馬侖高原度過兩晚後,我同樣搭順風車回到打巴。來回的路程很嚇人。為了節省汽油,司機在兩個半小時的行程中,大半時間把引擎熄掉,讓車子沿著陡峭婉蜒的公路滑行。

我在檳城的時候住在韓瑞生家裡。1942年,在日本佔領新加坡大約四個月之後,他把妻子和初生女兒送回檳城,然後寄宿在納福路我家,每月付點膳宿費。我們兩人共用一個房間,成為要好的朋友。但是九個月後,他認為不值得再留在新加坡,便回檳城去了。畢業那年,他是萊佛士學院成績最好的理科生,而且成為當年海峽殖民地常年徵聘的兩名公務員之一(他後來成為我們的財政部長)。但是,政府給他的薪水很少,配給品也不夠,總之他所賺的錢不夠養家,便決定回檳城,跟妻女住在一起。

我在檳城四處走動時,雖然很少看到軍事活動,但是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