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逃出檢證關

我在忠祜的小房間里度過一晚,便決定到出口處,接受檢證後出去,可是值勤的日本兵揮手要我同一群華族青年站在一起。我本能地覺得不對勁,於是要求日本兵准許我回到估俚間收拾我留在忠祜房間里的東西。日本兵答應了。我回到忠祜的小房間,又躲了一天半,才試著從同一個檢查站出去……

我從直落古樓步行到納福路,走了兩個小時,發現新加坡的治安突然間變了樣。英國軍隊已經投降。本地警察,包括華族與印族低級警官和馬來普通警員,都消失無蹤,害怕日本人把他們當作英軍的一部分。日本軍隊還沒開進市區執行任務。目無法紀的人可以為所欲為。

大多數人照老習慣過日子,奉公守法,不敢胡來。可是,由於白人老闆走了,膽大包天或是走投無路的人就趁機搶劫英國公司的貨倉、百貨商店和商行。他們認為搶走白人的財物,是天經地義無可厚非的事。他們破門進入貨倉、百貨商店和商行,搶走食物和貴重的東西,只要拿得了就拚命拿。搶劫事件連續發生幾天以後,日本軍隊才出來維持秩序。為了達到阻嚇的目的,他們胡亂射殺幾個搶劫者,把這些人的頭砍下來,放在幾座主要橋樑的橋頭和幾條大街的交叉路口示眾。

其實日本人自己也四處搶劫。最初幾天,無論誰在街上行走,身上的鋼筆和手錶都會被日本兵奪走。日本兵也以搜查為名,進入屋內,趁機拿走那些可以藏在身上的小物件。起初,他們也把最好的腳踏車推走,不過,幾個星期後就不要了。原來他們在新加坡只是短暫停留,隨時會被調到爪哇或印尼的其他島嶼作戰,以便侵佔更多的土地。他們不可能把漂亮的腳踏車一起帶走。

儘管日本人和華人具有共同的文化傳統,這對華人卻毫無幫助。我回到納福路的第二天,看見幾個日本兵在路對面敲打一座房屋的大門。這是李紹茂的家。李紹茂是萊佛士學院理科畢業生,原在海峽殖民地民事服務部門任職。他的侄兒把大門打開,日本兵便徑直走到車房去。他們要的是那輛擦得閃閃發光、亮麗奪目的黑色福特V8型汽車。李紹茂非常愛惜這輛車,每天都清洗車子,把它擦得光光亮亮。他從屋子裡衝出來,希望汽車免於遭殃。他處世謹慎細緻,為自己擁有的房屋和汽車感到很自豪;他也以自己是個華裔學者為榮。他不懂日語,中文書寫還可以。由於日文當中應用不少漢字,我看到他在一本便箋簿上揮寫,也許是告訴對方他是一個高級公務員,執行公務時需要用到汽車。但是帶頭的日本軍官根本不予理睬。只見這個軍官鑽進車裡,把車子倒開出車房,然後駕走。

第一次遭粗暴對待

我第一次遭到日本兵的粗暴對待,是在去探望阿姨的時候。阿姨住在甘榜爪哇路,剛好在跨越武吉知馬河的紅橋對面。我走近紅橋時,看到一個日本哨兵在橋頭踱來踱去,附近有四五個日本兵圍坐著。他們也許是哨兵屬下小隊的隊員。我戴著一頂寬邊的澳大利亞軍帽。在英軍投降之前幾天,許多澳大利亞軍帽到處丟棄,我拾了一頂,心想在今後的困苦日子裡,這頂帽子也許可以大派用場,使我免受太陽曝晒之苦。

在這批日本兵面前走過時,我盡量做到不引起別人注意,悄悄地往前走。可是,我卻無法逃過他們的眼睛。一個日本兵大聲喊道"過來,過來",並招手示意我過去。我於是朝他走去。就在我走到他跟前時,他竟揮動步槍上的刺刀,把我戴著的軍帽的邊兒戳穿,然後把它揮落在地上。接著他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並推我跪下,用穿著靴子的右腳猛踢我的胸部,把我踢倒。我爬起來時,他做著手勢要我沿來時的路回去。我只好從命,總算輕易逃過劫數。還有許多人因為不懂日本人的規矩,走到十字路口或橋頭時沒向日本哨兵鞠躬,就被罰在烈日下跪上幾個小時,兩手還得在頭上托著一塊大石頭,直到撐不住倒在地上為止。

一天下午,我坐在納福路住家的走廊上,看到一個日本兵在付車費給一個人力車夫。人力車夫不滿日本兵少付車費,要求多給一些。日本兵抓住人力車夫的一條胳膊,把他拉到右肩上,然後以柔道的招式,使勁兒把他拋向天空,再讓他臉朝下摔在地上。事後這個日本兵若無其事地走開。他的殘暴行為使我大吃一驚。一會兒,那個人力車夫爬起來,搖搖晃晃地拉著車子走了。

第二天,我在紅橋又上了一課。一輛日本兵搶來的汽車,車頭插著一面小藍旗--這是日本三個軍階當中最低的一級:黃旗代表將領,紅旗代表校官,藍旗則代表尉官--經過哨站時,哨兵立正行禮遲了點,汽車經過哨站後突然煞車後退。一名軍官從車子里出來,向哨兵走去,重重地打了他三巴掌,然後抓住他的右臂,拉到肩上,同樣以柔道的招式,把他拋向天空再讓他臉朝下摔在地上。這個哨兵的遭遇跟那人力車夫一樣。這回我就不那麼吃驚了。我開始了解,慘無人道是日本軍事制度的一部分,而且是由軍官對輕微犯規的士兵動不動就拳打腳踢造成的。

就在這一天,一個日本軍士和幾個士兵來到我家。他們約略看了看,發覺屋裡只有我和園丁忠祜兩人,於是認定這所房子可以作為他們一排士兵的宿舍。一場夢厴就此開始。我曾在勿拉士巴沙路讓日本牙醫和護士看過牙齒,他們的衣著都很乾凈。在密駝路小雜貨店裡的日本男女店員也穿得很整潔。可是來我家裡的日本兵,由於衣服不經常洗換,也不常常洗澡,身上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我萬萬沒想到竟會在自己家裡聞到這股臭味。他們在屋子裡和院子里走來走去,尋找食物。母親儲存的糧食終於給發現了。日本兵就在院子里生火煮食,把他們想吃的東西吃個精光。我不懂日語,無法跟他們溝通,他們就一面打手勢,一面發出粗野的聲音。如果我不能一下子領會他們的要求,就會被痛罵一頓或挨他們的耳光。這幫日本兵真是奇怪的一群,鬍鬚不刮,頭髮蓬鬆,說的是一種既難聽又咄咄逼人的話。他們的樣子使我感到很害怕,以致徹夜不能安眠。幸虧他們天翻地覆地胡搞了三天就走了。

當這排日本兵在我家的院子里駐紮時,被俘的英國、印度和澳大利亞的軍人奉命步行到樟宜集中營去。從1942年2月17日起,連續兩天一夜,他們拖著沉重的腳步,從紅橋經過。每次我都一連幾個小時坐在走廊上看他們,心情異常沉重。他們當中有許多顯得非常氣餒和沮喪,對自己一下子就被打敗,似乎感到百思不得其解。這些殘兵敗將叫人看了很傷心。

有些卻令人敬佩,高原兵就是其中之一。我是從蘇格蘭兵所戴的軍帽認出他們的。他們即使戰敗,列隊步行時仍然昂首挺胸,依照軍士長發出的口令,"左右、左右、左、左",整整齊齊地踏步往前走。辜加兵也跟高原兵一樣,挺著胸膛走,不因戰敗而意氣消沉,依然表現出勇敢的精神。我暗自向他們喝彩,他們給我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正因為這樣,新加坡政府從60年代起,就僱用了一連的辜加兵當鎮暴警察。許多英軍也保持著軍人本色,其他的軍人卻漫步而行。

神色最沮喪的是澳大利亞軍人。他們身材高大瘦長,沒精打采地趕路,有許多沒穿上衣,光著身子。要是英軍,如果上衣不見了,軍士們一般還會戴上臂章。澳大利亞軍就不是這樣。不管他們是因為氣候炎熱潮濕而把上衣脫掉,還是在戰鬥中上衣撕破或丟失,他們個個垂頭喪氣,流露出茫然無助的神情。我了解他們的絕望心情。

印度軍人的士氣很低落,我想也許他們認為這場戰爭跟他們無關。英軍投降後幾天,日本人把所有印度戰俘集中在花拉公園跑馬埔。動員他們加入印度國民軍同英國人作戰,爭取印度獨立。戰俘們有一半願意參加,他們的軍餉和居住條件馬上有所調整和改善。拒絕參加者則受到惡劣的對待。

日本兵離開我家之後不久,便傳來消息說,日本人要所有華人到惹蘭勿剎運動場集中,接受檢證。我看到李紹茂和他的家人離開,認為自己也跟著去方為上策。如果我隨後被日本憲兵發現留在屋子裡,一定會受到懲罰。於是,我和忠祜一起到惹蘭勿剎運動場去。碰巧忠祜跟其他人力車夫同住的"估俚間"①就在鐵絲網圍籬之內。幾萬戶人家擠在這一小片天地里,所有出口都有憲兵站崗。

我在忠祜的小房間里度過一晚,便決定到出口處,接受檢證後出去,可是值勤的日本兵揮手要我同一群華族青年站在一起。我本能地覺得不對勁,於是要求日本兵准許我回到估俚間收拾我留在忠祜房間里的東西。日本兵答應了。我回到忠祜的小房間,又躲了一天半,才試著從同一個檢查站出去。這一次,我竟莫名其妙地平安通過了檢查站。日本兵在我左手臂和上衣前面,用膠印蓋上一個"檢"宇,意思是檢查過,可以出去了。我和忠祜一起回家,不禁鬆了一口氣。我是有理由感到寬慰的。

跟華人算賬

我永遠不明白,關係到一個人生死的事,居然在那麼反覆無常和漫不經心的情況下敲定。我僥倖逃過日軍的檢證行動。這個行動是策劃馬來亞戰役的日軍參謀遷政信中佐(中校)下令採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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