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來了日本兵

我沿著泥路,最多走了20米,便看到兩個人穿著暗褐色的制服,跟英軍所穿的綠色和棕色制服不同。他們就是我最早看到的兩個日本兵。他們綁著腿,腳穿膠底布靴,大腳趾和其他腳趾隔開,就像他們的涼鞋一樣……我呆了幾秒鐘,才想到他們原來就是日本兵,頓時汗毛直豎……

1941年12月8日凌晨,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日本飛機空襲新加坡。當時,街燈居然還亮著,空襲警報也沒響,等到投下的炸彈爆炸后街燈才熄滅,警報才響起來。誰都沒料到日本會發動攻擊。

我跟我的同學一樣,認為英國無論如何是不會被征服的。所以,跟全世界作對的德國人吃敗仗,只是遲早的問題。他們入侵蘇聯,勢必陷人泥沼。像其他學生一樣,我們的消息來自新加坡的英文報紙。主要的英文報《海峽時報》為英國人所辦,它的讀者各民族都有。規模和影響力較小的《馬來亞論壇報》只有本地人閱讀。此外,大約還有10份華文、馬來文和印度文報紙,它們的影響力都不大,我也沒閱讀。我的同學都受英文教育,他們當中很少人能夠閱讀這些報紙。作為學生,我們心裡所想的不是關於戰爭的問題,而是想著在新加坡如果有人到日本商店光顧,那些抵制日貨的華族愛國分子可能會把他的耳朵割掉。

華文報紙對戰爭的可能爆發,倒是讓讀者在心理上有較好的準備。從1940年12月起,《南洋商報》便不斷刊登有關戰爭的不祥消息和評論。1941年10月,它發表一篇分析文章,指出新加坡坐落在馬六甲海峽南端,很可能成為日軍的主要攻擊目標,而且推測日軍為了更靠近新加坡,才揮軍進入越南。l1月該報報道說,進兵泰國,是日軍準備採取的下一個步驟。這份華文報贊同讓戰爭蔓延開來,使日軍遠離中國,越遠越好。由此看來,該報的讀者不像受英文教育的讀者那樣,在心理上毫無準備。

危險的徵兆

可是,快到12月時,一些明顯的危險徵兆就出現了。

1941年12月1日,總督宣布馬來亞武裝部隊實行總動員。

在做動員工作的人當中,有幾位是萊佛士學院的教師,包括吳慶瑞,他是海峽殖民地義勇軍團的成員。許多班級宣布停課,我和同學們卻依然一點也不驚慌。我們把這一切當作戰備的一部分。這也可說是一種策略,目的是向日本人表明,如果他們膽敢挑起戰火,那是愚蠢的。

1941年12月4日,《海峽時報》的大字標題是"艦隊的到來,產生極大的鼓舞"。原來兩天前,即12月2日,英國最主要的兩艘軍艦--戰列艦"威爾斯王子號"和戰列巡洋艦"驅逐號"--航抵新加坡。我們不禁有些得意洋洋。這兩艘戰艦可以保證英國在遠東不出岔子。

政府和報紙忽視日本的威脅,究竟是出於愚蠢或是過於自信?我認為是英國對敵人的力量和本質一無所知。英國人和本地人深信白人有其優越性,黃種的日本人不可能向白人挑戰並得逞。誠然,根據記錄,馬來亞英軍總指揮官白思華將軍的幾名副官,曾經要求興建防禦工事,例如在新加坡島北部和新柔長堤另一端的柔佛,挖掘戰壕和設立路障。但事實是,誰也不相信日本人會那麼魯莽,敢跟英國人較量。如果他們真的動手,定會慘遭痛擊。後來,我們發覺日本人不但準備同英國人和荷蘭人較量,而且還準備跟美國人一較高低時,的確感到莫大的震驚。當時的英國和荷蘭被歐洲戰事拖累,根本無法招架。

1941年12月8日凌晨四點,我在古魯尼路萊佛士學院E座宿舍睡覺時,突然間被炸彈的爆炸聲驚醒。戰爭終於開始了。根據第二天報紙報道,日本飛機轟炸新加坡市區,炸死60人,炸傷130人。報紙也刊登了牛車水一帶房屋被炸毀的照片。可是,空襲的新聞只是輕描淡寫,新聞檢查壓制了新聞的報道。後來,我們聽說日本飛機也轟炸發巴港的碼頭、三巴旺的海軍基地以及登加和實里達空軍基地。

萊佛士學院的學生都異常激動。那些內地來的學生,馬上準備乘火車回家去。幾乎每一個人都相信新加坡將成為日本攻擊的主要目標。回到馬來亞鄉下,可以避開日本轟炸機,比較安全。院方和學生一樣不知所措,誰也沒有做過應付這種局面的準備。兩天後,我們聽說12月8日那天,日本軍隊已在吉蘭丹州的哥打巴魯登陸。這麼說來,馬來亞也難免戰火之災了。

不出幾天,學院里的學生宿舍幾乎空無人影,教師也停止講課。院方要求學生挺身而出,組成醫療輔助服務隊萊佛士學院分隊。我志願加入這支分隊,每天從納福路住家騎腳踏車到三英里外的學院值勤。當局沒給我們提供製服,其實他們也沒有時間做這方面的準備。我們每人分得一頂頭盔和一塊臂章,上面印著紅十字標誌。我們每個月得到少許津貼,大約60元,工作是每天24小時輪班,每六人編成一組。莫里斯·貝克是我這一組的組長。他是一個歐亞裔學生,來自彭亨州的金馬侖高原,比我大兩歲。1940年他跟我一起在C座宿舍寄宿。起初我們一點也不害怕,反而因為英國已經對日宣戰,實際介入真正的戰爭而感到緊張刺激,同時很難抑制內心的興奮。

然而對英國來說,戰事並不順利。12月10日,也就是"威爾斯王子號"和"驅逐號"抵達新加坡之後的第八天,它們竟在關丹附近海面被日本轟炸機炸沉。原來這兩艘軍艦向北航行時,沒有軍機掩護。消息傳來,真叫人難以置信。這樣的事怎麼可能發生呢?如今還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止日本帝國海軍挺進呢?

兩艘軍艦被炸沉之後幾天,政府醫務局宣布徵用萊佛士學院,並把它改設成一所療養院,收容兩艘被炸沉軍艦上傷勢較輕的水兵。身為歷史教授的學院院長戴爾就成為療養院的非專業監督。我們在醫療輔助服務隊里的職務仍然保留著,但是在12月份,再也沒有炸彈掉落在萊佛士學院分隊的救護範圍內,我們也沒有奉召到其他地方去救護和收礆傷亡者。值班的時候,我時常坐在走廊的圍欄上,眺望夜空和那一道道搜尋敵機蹤跡的探照光束。但是,空襲次數減少了。原來日本戰機集中在北馬前線,只是偶爾南下轟炸新加坡。

不久,有些消息從馬來亞傳來。有的說英國部隊在前線潰不成軍;有的說日本軍隊毫不費力地突破英軍的防線,騎著腳踏車沿馬來半島南下,穿過樹膠園,用小船和舢舨在英軍防線後面登陸,迫使更多英軍後撤。大批白人家庭,包括種植園園主、平民和他們的家屬,開始越過新柔長堤來到新加坡。有權勢有地位的亞洲人舉家老小也在逃難,只是他們沒有露面而已。他們可能寄居在親戚朋友家裡,要不然就是靜悄悄地從丹戎巴葛碼頭乘船離開新加坡,以免因協助英國人或是捐錢給中國,支持抗戰而遭日本人報復。

到了1月,日本軍隊已靠近柔佛。日本戰機也開始夜以繼日地大舉轟炸新加坡。一天下午,我在武吉知馬村第一次救護和收殮傷亡者。醫療輔助服務隊的幾支分隊的成員,乘坐由新加坡電車公司巴土改裝的救護車趕到那個村子時,一顆炸彈剛剛掉在警察局附近,有幾個人死傷。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有人流血、受傷和死亡,真叫人心驚肉跳,慘不忍睹。

1月31日上午八點左右,莫里斯·貝克和我坐在萊學院行政樓的欄杆上值勤。53年後,即1995年,貝克還記得當時戴爾教授繞過牆角,朝我們走來,準備到他的辦公室去。這時候,突然傳來一聲天崩地裂的爆炸巨響。我們都給嚇得目瞪口呆。接著我脫口而出說:"英帝國的末日到了!"戴爾教授聽見我的話,但把頭轉開,繼續往前走。

凜然不屈的精神

同一天上午,所有英國軍隊都從柔佛撤退到新加坡島。蘇格蘭高原兵是在他們的風笛手吹奏著《高原少年》的樂曲聲中,最後列隊越過新柔長堤的。當時只剩下兩名風笛手執行這項任務,表現了他們凜然不屈的精神。這使我留下終生難以磨滅的印象:英國人面對戰敗的厄運時,依然能夠保持冷靜沉著的態度。英國皇家工兵接著在柔佛那一邊的長堤上炸開一道60米寬的缺口。但是,他們也把從柔佛輸送飲用水到新加坡的大水管炸斷。新加坡攻防戰開始了。

我所屬的醫療服務分隊,是在2月8日(我記得是這一天)上午執行最後一次任務。當時,戴爾教授召集所有隊員,並問有誰自願負起危險的任務。莫里斯·貝克和我,還有其他幾名隊員自告奮勇。我們乘坐一輛救護車,沿著武吉知馬路趕到武吉班讓。這裡離北面戰線大約七英里。我們到達時,看到眼前的小村莊在蒙受轟炸和炮擊後,陷入火海之中。我們走入一片樹膠園準備進行救護工作時,莫里斯·貝克看到一顆沒爆炸的炸彈,彈尾露出地面。要不是他及時叫我小心,我很可能踩個正著。

我們救護一名20歲出頭的華族女郎。她的左股骨斷了,腹股溝還有一道傷口。我們必須用夾板夾住她的大腿。為此,我們不得不把她的中裝褲子脫下,然後給她上夾板。我感到有點不好意思,這是我第一次不得不對一個年輕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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