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驚鴻

離開了氤氳雪,程臨淵主僕三人便向新安會館而去。

新安會館在姑胥橋東堍、萬安里之北,三人過了姑胥橋,已遠遠望見一片起伏錯落的馬頭牆。沿街又走了百餘步。眼前車馬越來越多,往來之人都衣冠楚楚,舉止有禮,神色矜持,似乎都在炫耀著什麼。

轉過拐角,眼前頓時一片開闊地,清漆大門上掛著丈許長的烏木巨匾,匾上「白雲公所」四個古樸雄渾的鎏金大字。數十輛馬車在大門兩側一溜排開,紅髹玉輅,華麗至極。車夫們聚在一起,口操徽音,家長里短地聊得起勁。

三人剛一進大門,便有門子一臉笑容地上來招呼:「這位公子是徽人吧?可曾在社?」

程臨淵搖了搖頭:「不曾。」

「不知公子貴姓,台甫?」

程臨淵報了名字。那門子得知他是程門的人,臉上笑容頓時更盛。可他將程門的各位大人物在心裡數了個遍,卻仍未想起程臨淵是誰,只得試探著問:「公子可是篁墩程家的人?」

程臨淵搖了搖頭:「六都程。」

那門子的臉色頓時一松,懶洋洋地道:「原來是分家的,我說呢。進去左拐,到丁字型大小房備報吧。」

雲澈雙眉一揚,正待開口,耳邊一陣馬嘶,一輛輕車在門前停下。一個錦衣公子跳下車來,擦著汗急問道:「郭四兒,我大嫂可到了么?人在哪裡?」

門子的臉上頓時開出一朵花來:「原來是明少爺。稟少爺,少夫人還沒到呢,要不,您先到幽篁廳候著,讓小的給您上壺上好的雀舌。」

「還好還好……」錦衣公子鬆了口氣,隨即笑道,「算了吧,還雀舌呢,你郭四兒的舌頭已經夠讓我煩的了!」看了程臨淵一眼,又問,「這又是什麼人?不會又是來求幫的舉子吧?」

郭四兒一笑:「這位公子說起來還是您本家呢,六安程氏的子弟。」

「哦……」錦衣公子打量了程臨淵幾眼,笑道,「既然是本門子弟,有什麼難處就儘管說,別藏著掖著的,讓人笑話咱們程家養不起人。怎麼說也是一個祖宗。就算看在忠壯公的面子上,也不至於冷落了你們。」他口中的忠壯公便是程門南朝時的歙州太守程靈洗,他和唐時的越國公汪華都是武功蓋世、屢建奇功的絕世名將,歷代受朝廷追封,同被徽人奉為神靈。

程臨淵微一拱手:「愚兄囊中尚豐,有勞世兄挂念了。」

錦農公子似乎有些掃興。好在會所里早已有數人滿面笑容地迎了出來,曲意逢迎,諂詞連篇,對靜立一旁的程臨淵卻視而不見。錦衣公子的心情頓時又好了起來,順手拋了錠銀子給郭四兒,在幾人的簇擁下得意洋洋地踱進去了。

郭四兒一直微笑躬身,目送他遠去:「明少爺慢走!」雲澈見了他前倨後恭的模樣,心中有氣,冷哼了一聲。

郭四兒聽了,將眼一翻,嘲道:「怎麼?看著眼熱了?人家明少爺可是篁墩程正宗的嫡子,不比你們這些分支小葉,尊貴著呢!」

雲澈臉色一寒,正要上前,程臨淵卻淡淡問道:「這位明少爺,可是景仁公的小公子么?」

郭四兒笑道:「不錯,明少爺的兄長程致陽程大公子,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新安儒俠,程門子弟中的魁首!當仁不讓的下任程門宗帥!明公子的嫂夫人,那可是許家的大小姐,名滿新安的大美女。也就是那樣的絕代佳人,才配得上程公子,呸,我說的可不是你!」

程臨淵微微一笑:「這個我自然知道。」

「知道也沒用!」郭四兒斜眼睨視程臨淵,「你這樣的分家子弟四爺我見得多了,哪個不是屬兔子的?當著本家跳得歡著呢,一轉身背後就紅眼兒罵娘。倒是怪了,一樣的種兒,行事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莫非分了家,還把這風範氣度也給分了?」

程臨淵見他說得難聽,眉頭微皺,淡淡掃了他一眼。目光過處,郭四兒心頭彷彿壓了座山一般,渾身虛軟,再說不出話來。

「我們進去。」程臨淵淡淡地道,帶著雲澈和豆包進了院子。

這白雲公所不僅是在蘇徽商的聚會之地,更提供住宿飲食,甚至還有為書生們讀書備考用的書房靜室。公所內廊廡環繞,廂房羅列,月梁梭柱無一不精雕細鏤,密布雲紋。房屋樓台間隔以山水拱橋,顯得層次分明,氣韻生動,其婉約秀麗處,正是徽派建築的風格。

程臨淵讓兩小去代他報備,自己則要了一問廂房休息。數日兼程,他人已有些倦了,進屋後便靠在床頭,合眼小憩。

外邊一陣嘈雜聲,似乎又有什麼人到了。程臨淵微微皺眉,正要繼續休息,卻聽一個溫婉低回的女子聲音道:「二弟,不用再安排了,這裡就好。」

聲音入耳,他雙眼忽睜,飛身來到窗前,便要推開窗子,可手剛一搭窗欞,卻又停下,整個人在窗邊凝立不動。

窗外,程致明的聲音道:「這怎麼行,嫂子不遠千里而來,我做小叔的怎麼也得招待得稱心才是。這不,我還特意在虎丘買了園子,這裡人多嘴雜的,嫂子還是搬過去住吧。那邊雖也簡陋,可也比這裡好得多。」

女子柔聲道:「我們家中雖然富裕。也不該隨意揮霍。這兒不比家裡,什麼都能由著性子來。我們畢竟是外鄉之人,初到蘇州,該低調些才是。」

程致明似乎對她甚為尊敬,忙道:「嫂子說得有理,我這就去把園子賣了。」

「那也不必,我看這瓊山瑤海會一過,蘇州只怕會越發繁華,有個落腳處也是好的。就算過幾年再賣,也能賣個好價錢。」

程致明笑道:「還是嫂子想得周到。那我們還是過去住?」

女子沉吟片刻,緩緩道:「新安商人來蘇經營,這白雲公所是必去之地。雖說這裡是江家建的,卻是我新安一脈在蘇州的核心所在。我們此行是替你大哥來張目的,正該多聞、多見、多交,住在這裡,卻最是合適不過。」

程致明猛一拍手:「嫂子說得真好,都說山右洛神菊高明,我看嫂子的心思也不比那范靜湖差多少。對了,聽說此女如今正在蘇州,哪天得空了,倒要瞧瞧去,看看她是不是浪得虛名。」

「我這點愚見,怎比得上洛神菊的高才卓識。二弟,你可不要隨意挑釁,惹惱了人家,怕是你哥哥也護不住你。」

「知道了,還是嫂子心疼我……」說話間兩人聲音漸小,想是去得遠了。程臨淵的手依舊靜靜按在窗欞上,彷彿和窗子融為一體。

忽然,他深吸了一口氣,將窗欞上的手放了下來,回到案前坐下,緩緩閉合了雙眼,手指卻蘸著茶水在桌面上下意識地畫著。這樣閉眼坐著,只不知過了多久,門口有人輕輕扣了兩聲,隨即又是三聲。

程臨淵唇邊露出一絲微笑,輕聲道:「是司馬么?進來吧。」

微風起處,司馬昆吾已沖了進來,一把抓住他的雙手,不斷搖動,激動得滿臉通紅,卻說不出話來。

程臨淵睜開雙眼,溫和望著他:「司馬,這些年可辛苦你了。」

司馬昆吾拚命搖頭,眼中淚光點點,磕磕巴巴地道:「不……不、不辛苦,大……大哥,你回來就、就好。」

程臨淵抽出手來,問道:「怎樣,在蘇州過得慣么?」

司馬昆吾點了點頭:「還……還好。就、就是想你們。」短短的一句話,說得真摯至極,隨即又急道,「對了,大、大哥,四、四哥受、受、受傷了。」一急之下,話說得更加結巴了。

程臨淵心中一沉,口中卻道:「別急,慢慢說。」

司馬昆吾深吸一口氣,將昨夜之事細細說了。有些他不清楚的地方,則是後來問了謝蔓兒才知曉的。可如此一來,言辭間卻未免多了幾分誇大。池慕飛的武功更是高到十足十,幾乎一個人便把王劦等人打個落花流水。

程臨淵閉目不語,靜靜聆聽。直到司馬昆吾講完,他也沒有睜眼,彷彿睡著了。司馬昆吾知道他的習慣,也不敢打攪,靜候在一旁。

「王執派人大索姑蘇,只是為了一幅居柿圖么?」程臨淵像在問司馬昆吾,又像在喃喃自語,「若真是丟了緊要之物,又怎會大肆聲張?」忽然睜眼問道,「……那圖呢?也在玄妙觀?」見司馬昆吾點頭,又沉默下來,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大、大哥,你不去見四、四哥么?」等了半天,司馬昆吾終於忍不住問道。

「他傷得不輕,先靜養幾天吧。玄妙觀是正派重地,高手如雲,他在那裡我也放心。」程臨淵莞爾,「眾兄弟里就屬他和九弟最不讓人省心。想不到幾年不見,他那天真跳脫的性子還是一點沒改……」

「可我覺得。四、四哥這樣也蠻、蠻好的。」司馬昆吾結結巴巴道。

程臨淵望著他,似笑非笑:「就知道你最中意你四哥,他可是又帶好壺給你了?」司馬昆吾被他說中了心思,只得訕訕一笑。

「老七的傷還沒好,慕飛又傷了。」程臨淵搖了搖頭,「你們幾個,凡事也不用心想一想,就知道好勇鬥狠,動不動就拿命去拼,很了不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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