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賭琴

三人上了碼頭,隨著人流緩緩而行。閶門街的熱鬧是只有走在其間才得以體會的。沿河的店號連綿著泛向遠方,攤販們在夾縫中擠占著每一尺土地,吆喝著招攬顧客。靠街的樹幾乎被砍光了,留下的木墩子也擺成了小吃攤兒。一頭驢車正艱難地在車夫吆喝聲中掉著頭。行人不斷皺眉側身從驢子身邊擠過去。飯莊和酒肆冒著白騰騰的煙霧,撲鼻的飯菜香氣和香燭的濃鬱氣息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嗆人的暖香。

絲竹聲漸漸大了起來。吳儂軟語和著玲瓏的琵琶,聽得人軟綿綿的,有種薰然欲醉的閑適。青年對這靡靡之音並不喜歡,皺了皺眉,加快了腳步,雲澈和豆包急忙跟上,誰知他卻突然停步。

「公子,怎麼了?」雲澈問。

青年抬頭示意他不要說話,側耳聆聽。果然。一縷細細的琴聲埋沒在那一片絲竹管弦之音中,正如花街柳陌間,開著一株泠泠青蓮,雖在風塵,卻不墮風塵。

青年聽了片刻,突然轉身向路邊的園門走去。兩小對視一眼,急忙跟上。剛進園門,一個身著宮裝的中年女人便笑著迎了上來:「公子爺,來,裡邊請。妾身眉姐,給您見禮了。您眼生,第一次來吧?您算來對了,我們氤氳雪可是蘇州城裡數得著的行院呢!要不要妾身給您叫幾位稱心的姑娘?」

青年這才知道這座看似清雅的園子竟然是一家妓館,眉頭微皺,隨手遞過一錠銀子:「不用了……剛才彈琴的是哪一個?」

「琴?」眉姐聞言一愣,隨即掩口輕笑。「真是幾百世修來的,這麼多簫笛琵琶,偏生只有溫雯的琴入了公子的耳了,這丫頭是和公子有緣呢。」一邊接過銀子,熟練地塞入懷中。

「溫雯?」

「可不是,這丫頭可是我們氤氳雪最當紅的姑娘!公子真是好眼力,不,該說好耳力才對!要是別人,我還真不敢帶過去,不過公子既然是這丫頭的知音,那就破一次例吧……」眉姐嫵媚地一笑,「公子請隨妾身來。」青年隨眉姐向園內走去,兩小在他身後低聲嘀咕不停。

「公子怎麼突然想起逛青樓了?」雲澈皺眉說。

豆包肯定地點頭:「春天來了,公子定是發春了。」

雲澈氣道:「你才發春了,公子此舉定然大有深意。」

「深意?是深深的春意么?」

「閉嘴!」

那邊眉姐口中還說個不停:「……琴技在這蘇州府是數一數二的,繞殿雷那麼一弄,就弄得人眼淚汪汪的,心裡像有絲線纏著,難受得很。」

「繞殿雷是琵琶,不是古琴。」青年淡淡地道。

眉姐飛了個媚眼:「是妾身沒有學問,讓公子笑了。不過這丫頭的琴實在是好,上次沈府的二公子來了,聽了一回,聽說回去幾個月沒吃肉呢!」

「沈二公子?」

「是啊,就是西山沈家的沈勉沈二公子了。他人心善,又沒架子,最得姑娘們的喜歡。席家的那位少爺就差多了,喜歡玩些齷齪花樣不說,還特別小氣,聽說他老爹管得緊著呢。席家少爺追溫雯也好些日子了,不過溫雯哪裡看得上他啊?有錢怎麼著?有錢難買姑娘樂意!」

「沈二公子也好琴么?」

「不僅是二公子,他們家的小姐也是個琴痴呢。兄妹兩個一得空就喜歡在太湖上泛舟操琴,風雅得緊呢!」

絮語聲中,三人隨著眉姐穿過一道長廊,過了道月形小門,在一間雅閣前停下。一個丫環皺眉迎了上來,看了青年一眼,低聲責怪道:「眉姐,姑娘不是說了,今天心情不好,不見客么?」

眉姐將丫環拉到一邊,低聲解釋了幾句。那丫環將信將疑地看了青年一眼,說聲:「公子請候片刻。」轉身進去,片刻後又出來道,「姑娘說了,她要彈上一曲,公子若能說出曲名,姑娘自會相見,若不能,就請公子改日再來吧。」青年再次皺眉,卻終於點了點頭。

丫環得意地一笑,靜立一旁,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得意什麼?公子定能猜得出來。」雲澈哼道。

「要是她亂彈一氣怎麼辦?公子不就猜不出了?」豆包小聲問。

「胡說八道。」

豆包點頭:「嗯,這倒是個辦法……」雲澈瞪了他一眼。

青年不理會他們的吵嘴,雙手負在身後,緩緩閉上雙眼。

閣內一片寂然,一陣微風徐徐吹過,低婉的琴聲隨著微風徐徐而起,彷彿幽靜的深谷間,一株孤苦的清花隨風搖擺。琴聲漸漸沉鬱,宛若黑雲翻墨,風雨來襲。可任憑風吹雨打,那一株清花卻始終素淡靜雅,不減高潔,直到陽光重新普照大地……微風已過,餘音散盡,只餘下滿院清涼。青年睜開雙眼,長舒了一口氣。

「怎樣?聽出來了么?」丫環忙問道。

青年沒有答她,是低聲吟道:「幽植眾寧知,芬芳只暗持。自無君子佩,未是國香衰。自露沾長早,春風每到遲。不如當路草,芬馥欲何為!」

丫環哼了一聲,小嘴一撇:「你吟這些個算什麼?告訴你,你就是吟《長恨歌》也沒用,不把曲名說出來就甭想進去!」她正在斥責,卻聽閣內一個清婉的聲音道:「可兒休要胡言,這位公子早已猜出這一曲的名目了,請他進來吧。」在可兒不服氣的目光中,青年拾階而上。

「公子念的是什麼啊?」豆包跟在後面,低聲問雲澈。

「是崔禮山的《幽蘭》……」雲澈下意識地回答,還在回味剛才的琴曲。聞琴知人,想必閣中的女子也應是個蘭花般的少女才對……

三人上了二樓,眼前頓時一亮。與園內的奢華不同,閣上布置得甚是樸素清雅。沉香木的書桌上擺著青瓷古瓶,瓶中插了幾枝梨花,白紗窗帘隨風飄拂,隱隱可以看到院中的竹影。

雪白的竹席上,幾卷新書,一張琴案。

一個纖秀清柔的藍衣少女正端坐琴案之後。見了三人進來,少女盈盈起身施禮:「溫雯方才不知深淺,得罪公子了,還望公子見諒。」

「無妨,是我掃了姑娘清興。」

「不知公子如何稱呼?」溫雯問道,秀目仔細打量著眼前的男子。他明明很年輕,卻不知為何,全身都透出一種風霜洗鍊後的落寞滄桑。

「我姓程。風雪兼程的程。」青年回答,語聲中帶著淡淡的疲憊,「程臨淵。」

「程臨淵……」溫雯蛾眉輕蹙,喃喃重複著這個名字,抬頭問道,「原來是程公子。公子是徽州人么?」

「我是新安祁門人氏。離開久了鄉音已改,難得姑娘聽得出來。」

溫雯一笑,柔聲道:「新安程氏。名重天下,溫雯也只是一猜罷了。對了,小女子有一事不明,還請公子指教。」

「姑娘儘管說。」程臨淵隨意坐下。

溫雯微一猶豫。問道:「方才那《幽蘭》早已失傳。若非有位客人特意從扶桑找來其前唐古譜,我也無從彈起。公子卻是從何得知的?」

「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桂樹夾道生,青龍對道隅。」程臨淵緩緩吟道,「這曲《幽蘭》雖早已失傳,卻有據可考。此曲最初名為《隴西行》,是樂府民歌。魏武帝時以之歌《碣石篇》,又改為《碣石調》,其後又用楚調《幽蘭》填配。我雖未聽過此曲,那樂府的《隴西行》卻蒙友人所賜,聽過多次的。其調雖有不同,畢竟大輅椎輪,有跡可循,再以琴意相鑒,倒是不難猜出此曲的來歷。」

「原來如此,公子學識如此淵博,難怪能聞琴而知意了。」溫雯低聲道,突然玉顏微紅,「聽可兒說,公子是被溫雯的琴聲引來的?」

程臨淵望著眼前羞澀的少女,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隨即點頭道:「不錯。」

「溫雯琴技粗鄙,還請公子指教。」

「姑娘能在這種污濁之地彈出青蓮之音,又何須在下指教?」程臨淵大有深意地道。

溫雯以為他在取笑,神色一黯:「溫雯是薄命之人,既已淪落風塵,身陷污濁,便不該操弄這大雅之物,可心中實在對古琴太過迷戀,始終不舍,倒讓公子見笑了。」

程臨淵肅然道:「琴是養心之器,心正則聲亦正。姑娘的琴聲揚白雪,發清角,含哀忍痛而其馨猶若蘭芳,又有何可笑之處?」

溫雯幼時便以琴技名揚蘇州,可聽她撫琴之人成千上萬,其中又有幾個明白她琴中之意?一時心中歡喜無限,便吩咐道:「可兒,去給公子上茶,就上我柜子里藏的那罐茶好了。」可兒狠狠瞪了程臨淵一眼,忿忿下去了。

溫雯試探著問:「公子既是愛琴之人,何不撫上一曲,好讓溫雯一聞雅奏?」

程臨淵也不推辭,凈手焚香,就榻而坐,默然片刻後,徐徐而彈。溫雯見程臨淵指法枯寂遲緩,宛如匠石奮於千鈞,以為他只是初學,不由眉頭微皺。誰知琴聲一響,卻如丹崖險螞,青壁萬澗,其渾厚峻拔之勢,沛然直逼過來。她心中不由一驚,跪坐一邊,凝神靜靜聆聽。

琴聲漸澀。依稀可見寥廓的天地間,一個男子正孤獨地在茫茫大雪中躑躅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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