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悲染

大風吹過水麵,在浩瀚的運河間帶起波瀾無限,千萬銀鱗隨著風勢奔湧向前,過了胥門,直入閶門。

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又擅雄。

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

若說蘇州是東南第一繁華,閶門便是當之無愧的蘇州第一繁華。從閶門北碼頭到胥門館驛,人煙相續,兩岸列肆,繁盛熱鬧之至。

正是日出時分,料峭的春寒中,一葉扁舟,緩緩駛入間門碼頭。

一個白衣童子坐在船頭,望著繁忙的碼頭。

碼頭上,米行、緞庄、布行、染坊、香燭鋪、桕油店、裱褙店、漆器店等大大小小的招牌櫛比鱗次,與熙熙攘攘的人流融成了一條雲錦之河,羅裙的紅、襇衫的黃、流蘇的紫,在白衣童子清澈深黑的瞳中流溢著,沉浮於河上的綠氤中。

「雲澈。到哪裡了?」艙內傳來一個略顯疲倦的聲音。

白衣童子反身應道:「公子,前面就是閭門了。」

「閶門,已經到蘇州了么……」那人喃喃道,語氣中倦意更濃了。

白衣童子弓身進了船艙,低矮的舟篷中,只設了一幾一琴。船板上鋪著潔白的竹席,很是素雅。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披著灰色大氅,雙目微合,依壁而坐,眉宇間透著淡淡的疲憊。一個扎著衝天辮,肉滾滾的小胖子趴在他膝邊,擺弄著綠荷葉上的幾個白麵包子。

「公子可是累了,我們停船可好?」雲澈關切地問。

青年微微搖頭:「不用,只是頭有些痛,這樣子歇會兒就好。」

雲澈想了想道:「要不,公子到船頭透透氣,外邊的景色真是好極了。我們這一路走了這麼多地方,這麼繁華的勝景還是頭一次見!」

青年閉目道:「閶門是姑蘇八門之首,景色自然不差。」

雲澈興奮地問:「公子,當前孫武伐楚,可是始於此地么?」

青年點頭,又緩緩道:「小澈,我來問你,吳王闔間稱得上是一代明君,卻終不能讓孫武盡展其才,伐楚之戰後,孫武極少為吳王出謀劃策,你可知這其中的道理?」

雲澈想了想。試探著問:「可是闔間怕孫子威望太高么?」

青年微微一笑:「你能想到此處,也算難得。不過這卻並非其中的關鍵。闔閭與孫武,一為國君,一為國士,看似行事相輔相成,互為表裡,實則大相徑庭。只要從兩人何以為戰上去想,便不難明白。今晚寫篇戰論給我。」雲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那胖男孩兒啃著包子,含糊地問:「小澈,外邊好看么?」

「嗯!」雲澈用力點頭,「豆包,你也去看看。難怪都說蘇州是東南第一繁華盛地,我看這裡比京城要強得多。」

「有好吃的么?」豆包問。

雲澈無奈道:「就知道你要問這個,點心店倒是有不少,你自己看吧。」

豆包抓起荷葉,叼著包子,胖乎乎的小腦袋探出艙外,眨眼瞧了一會兒,突然歡呼道:「看到了!看到了!有餛飩店的招牌,還有大肉饅頭,啊,那裡還有狀元糕!我最愛狀元糕了!」說著,舔了舔肥嘟嘟的嘴唇。

船尾的老船夫見了他可愛的模樣,笑著搖了搖頭,高聲問:「小哥兒,你們幾個到蘇州,可是來遊玩的?」

豆包搖搖頭,含糊地道:「不是,我們是來做生意的。」又回身問青年公子道,「是吧?公子。」雲澈跟了出來,聞言瞪了他一眼,似在責怪他隨便透露底細。

老船夫搖頭嘆道:「若是在蘇州做生意,那可不容易嘍。早些年還好,地面還算太平,稅鈔雖然高,可也還過得去。這幾年卻是亂到家了,課稅船鈔高得離譜不說,各種稅目比河裡的艚子還多,連船誤期了都是罪狀,要加罰。要是趕上那些稅吏勸借,那就更慘了,你要是不借,輕了打板子,重了連船都給你拆了。唉,那些背後沒靠山的小商人還怎麼做?地面上也不太平,賊人奸牙多如牛毛,尤其像公子這樣的客商,一不小心,生意做不成,還得丟了錢財,送了性命。」

雲澈有些懷疑地問:「老丈說笑了,蘇州怎麼也是東南首府,府治怎會差到如此地步?」

老船夫微微一笑,指著街上幾個穿著紅羅綉裳的艷麗女子道:「小哥兒,看到那邊的幾個女子了么?她們都是『扎火囤』的,專門誆騙良家子弟,一旦有人上鉤。便會有光棍兒跳出來訛詐。不少客商都中了這美人局的套兒,也難怪,英雄還難過美人關呢!」

正說著,一個腰扎黑巾,形容猥褻的瘦子笑嘻嘻地湊了上去,卻被幾個女子嬌嗔著推開。那人微微一笑,借勢貼到一個藕色衣裙的婦人身後,再轉身時,手中已經多了一個綉著五彩鴛鴦的荷包。

老船夫見豆包欲待驚呼,便笑道:「小哥兒不用擔心,那是『覓貼兒』的,專門幹些剪人環佩荷包的勾當,不入流的小賊而已。你們看那邊……」說著向一家當鋪抬了抬下巴。

雲澈抬眼望去,當鋪門口,幾個穿著禿袖杉的少年正若無其事地逛來逛去,目光不經意間遛向來往行人的口袋。

「那些少年都是『剪綹幫』的,他們才是專門掏人財物的偷兒。你們要是不小心丟了錢袋。找他們准沒錯!」老船夫又笑道,指著碼頭上幾個商賈模樣的人,「還有『白日鬼』,喏,就是那幾個……」那幾人正圍著一個操著山東腔的客商談生意,幾人一副吃了虧的樣子,和那客商吵得不可開交,唾沫橫飛。

老人叮囑道:「表面上他們是普通商人,實際都是些騙棍,最擅以假銀亂真,欺詐外地客商,往來客商很多都被他們坑得傾家蕩產,你們以後若是遇上這幫人,倒是要格外留神才是。還有那幾個……」他向碼頭泊船處一指,幾個人正賊眉鼠服地瞥著往來客商,「那些都是『喇唬』——本城的地頭蛇,那個背黃包袱的就是喇唬的頭目鑽倉鼠。這傢伙吃閑飯,管閑事兒,當街搶劫,偷盜客商錢糧,無所不為。不過你們要是想打聽什麼消息,找他准沒錯。」

澈澈,快看,那個鑽倉鼠被人抓走了……豆包突然驚呼。

果然,兩個頭戴氈帽,披著黑斗篷的人突然出手,挾著鑽倉鼠上了一艘福船。雲澈眼尖,看到了兩人行走時衣袂下露出的白靴。

「公子,那些番子跟上來了……」他回身道。

「我看到了。」艙內,青年平靜地道,「不用慌,靜觀其變。」

雲澈點了點頭,注視著那艘福船。

鑽倉鼠不知自己今天究竟走了什麼背運,剛瞄上了一隻肥羊,還沒來得及動手,就被兩個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傢伙揪住。他是老江湖了,一照面他便看出對方是東廠密探,也沒反抗,乖乖地跟著上了船。

船上的人和身邊這兩位氣質完全相同,精幹、剽悍而陰冷,看上去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兩人帶著他進了客艙,抖手將他朝地上一扔,一言不發,肅立兩旁。

鑽倉鼠偷偷抬頭瞥了一眼,趕緊將頭低下。

一眼之間,已看到正中坐著一個面如冠玉,朗目疏眉的中年人。他的目光很是溫和,可不知為何,鑽倉鼠被這目光望著,卻如同芒刺在背,彷彿那目光可以刺穿他的血液、肌肉、脊椎,直抵他的心臟。

「你就是鑽倉鼠?」中年人聲音和緩,一股威壓卻撲面而來。

「小人就是。」

「聽說這蘇州城裡,數你的消息最靈通。」

鑽倉鼠眼珠一轉:「這個小人不敢誇口,不過街頭巷尾的消息,小人多少還知道些。」

「那你倒是說說看,這兩天蘇州城裡都出了哪些大事?」

鑽倉鼠微一猶豫,便道:「啟稟大人,昨天東海來人,發動吳縣的大小幫派追殺一對男女,說是他們偷了什麼居柿圖,能將圖奪回的人有重賞。道上的兄弟都在傳,那是王九峰的藏寶圖,誰得了立時就會富可敵國。所以很多小幫派的人都去湊了這個熱鬧,只不知人到底抓到沒有。」

「藏寶圖?」中年人微微一笑,「以王執的強橫狂傲,有了寶物又何須藏起來?不過掩人耳目罷了。不過這居柿圖看來倒是真有些名堂,竟讓王九峰如此興師動眾……除了他以外,蘇州還多了哪些惹眼的角色?」

「這個……」鑽倉鼠有些猶豫。那些過江強龍可不是他一個小小的地頭蛇敢輕易得罪的。

「講。」淡淡一個字入耳,鑽倉鼠只覺心頭一顫,渾身寒毛直立。他在黑道闖蕩多年,見過的牛鬼蛇神多了,但從未見過這般讓他心驚肉跳、冷汗直流的人物。毫無疑問,對面這位是視人命如草芥的祖宗。當下更不猶豫,將自己所知之事竹筒倒豆子般講了出來。

中年人沉吟道:「東海、山右、新安的人齊聚蘇州,是偶然,還是另有緣故?」他看了一眼鑽倉鼠,問道,「王執的居柿圖何時失竊的?」

「這個,據說是三天前。」

「三天前?果然如此……」中年人微微一笑,向鑽倉鼠和聲道,「你可知我是誰?」

鑽倉鼠低頭道:「大人身份尊貴,小人不敢妄加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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