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易

兩人斗得正緊,忽然一陣清朗吟哦之聲從西南悠悠傳來。這吟哦聲恬淡自如,飄逸中又帶著一絲散漫。刀劍聲雖依舊逼人,於這吟哦卻似風過平湖,了無痕迹。

謝東庭循聲望去,只見西邊的小路上,一頭青驢正駝著書稿兩袋,路人一個,悠然行來。這驢子甚是憊懶,時不時便停下來,啃一啃路邊香嫩的青草。可騎驢之人顯然並不在意,隨它時走時停,一邊微閉雙目,漫吟道:「太極天樞列戰圖,俗塵不解輔仙孤。誰知九合凌雲志,幾待江山人釣無?」

謝東庭是愛詩之人,一聽便知這詩吟的是姜子牙懷才不遇、在渭水垂釣時的境況,心中暗自讚歎其詩意寥廓,志向高遠,凝神向那吟詩之人望去。

驢背上的青年容貌清雋,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長衫,脅下佩劍,雙目微合,口中兀自喃喃不休:「太極天樞列戰圖……『列』字不好,過於直白,若是『人』字倒是好的,可又重了字。然則用『畫』字?不好不好,匠氣太重了……」不知不覺間,青驢已到了路口,眼見便要撞人兩人戰團。

謝蔓兒忍不住提醒道:「喂,你小心些。前面有人打鬥呢。」

「斗?」青年眉頭一皺,搖頭道,「不通不通,雖然韻對了,可天樞戰圖本是一體,怎斗得起來?意思錯了!」

謝蔓兒見他如此痴迷。又是著急,又是好笑,喊道:「不是說詩,是前面!哎呀!」說話間,那頭青驢已走到了二人交手處。剛好阿魯扎一刀劈向方雅羽,被她的長劍一卸,這一刀竟向那青年劈去!

藍衣青年恍若未覺,舉起佩劍,在阿魯扎的刀身上輕輕一點,將大刀盪開。口中猶自吟道:「若是『砌』字呢?太極天樞砌戰圖?也不妥,砌字僵硬,雖有戰氣,卻失了餘韻……」

方雅羽趁機躍起,旋身一劍,反刺阿魯扎咽喉!青年又舉劍一撥,將方雅羽這一劍化解。阿魯扎乘勢長刀上撩,取方雅羽的小腹。青年隨手橫劍一攪,阿魯扎的刀勢頓時散去。這一瞬間,他連出三劍,三次輕易化解方雅羽和阿魯扎的招式,身手當真驚人。一時間兩人都不敢再行出手,退到兩旁,驚疑不定地望著此人。謝蔓兒則在一邊看得眉飛色舞,只差一點便要拍手歡呼了。

江夔看得手癢,長槍一振,喊聲「小心了!」沖前而上,單手一探,一槍當胸搠去!這一槍取的是個「疾」字,腳進、身探、臂伸於瞬間完成,加上槍身長度,攻勢有如驟然進逼一丈!千徑雪槍法之——青龍探!青年還未怎地,那青驢卻被撲面而來的槍風嚇了一跳,猛然昂首大叫起來。青年一驚,回過神來,見眼前銀光閃動,寒氣徹骨,大驚之下不及多想,飛身而起。他身後的書袋卻就此遭殃,「嘩啦」一聲,在槍氣下炸開,袋中書冊頓時化作片片白紙,漫天飛舞。

那青年驚叫一聲:「哎呀,我的書!」忙不迭地揮手收集飛舞的書稿。江夔只想試試對方的身手,此刻見自己收槍不住,壞了人家的書袋,正自內疚,卻見那青年向自己疾沖而來,還以為他要憤而還擊,長槍一立,便待動手。那青年隨手用劍一格,人已衝進了他的槍圈,抓了一頁書稿後又向旁邊奔去,留下江夔在原地愕然發愣。

青年四周遊走,上下旋折,飄忽如風,將飛散的書稿一一收入囊中。當他路過阿魯扎身前時,這莽漢心中一動:方才好不容易沒有呼痕攔著,眼見便可斬了那惡毒女子,偏偏被這人擋住,可見他也不是好人,待阿魯扎小小給他些教訓。

這憨人怕范靜湖責怪,便多了個心眼,潛運內勁,直等青年擋住了范靜湖的目光時,才舉起飯缽大小的拳頭,偷偷向他小腹擂去。青年小腹一縮,阿魯扎的拳勁頓時擊空。他伸手抓住那一頁書稿。向阿魯扎微微一笑,轉身繼續追逐。阿魯扎見了那笑容,愣了一愣,將拳頭放了下來,心想:或許這人不是壞人也未可知……

轉眼間,青年已將大多書稿收好,只餘一頁仍在飛舞不休,他縱身去抓時,偏偏一陣風兒吹過,將那頁書稿遠遠吹開,向河邊飛去。眼見就要掉進河水,旁邊卻伸出一隻小手,將它接住。青年感激地向那人望去,只見梨花樹下,落英如雨,明秀的白衣少女佇立在花雨中,分不清人與花孰真孰幻。

謝蔓兒笑盈盈地望他一眼後,將書頁遞給一邊的謝東庭。謝東庭看了看書稿,漫聲道:「『列』字的確不夠含蓄,未若用『匿』字為佳。」

「太極天樞匿戰圖……」青年眼睛一亮,「不錯,『匿』字的確遠較『列』字為妙!且與『不解』二字呼應,不盡之意,躍然紙上!妙!大妙!哎,我怎麼沒想到呢!」隨即醒悟過來,拱手道,「不知先生是……」

「鄙人謝東庭,祁門人士。今日有幸得見一位詩林逸才,真是欣慰。」謝東庭欣然道,「小友的這首詩做得不錯,可曾人了學?」

青年微笑道:「晚生池慕飛,現在不過一介商人,早已不在學了。」

謝東庭搖頭嘆道:「可惜了小友的這份才情……」他雖心性寬廣,不拘小節,可對於進學一事始終不能忘懷。如今見了又一個少年俊傑走了自己的老路,不由為之嘆惜。

謝蔓兒知道父親的心事,便笑道:「池大哥,你真厲害,剛才他們那麼多人都打不過你!」

池慕飛聞言一愣,轉頭望去,只見身後幾人正虎視眈眈,神色間頗為不善,歉然道:「在下一時失神,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幾位見諒。」

「見諒什麼?若非慕飛出手。他們不知還要打到何時。」謝東庭哼了一聲,向眾人道,「東關許、蘭陵江、四角方,你們都是新安大族的子弟,怎地如此不明事理,動輒以武相爭?」

「你又是誰,來對我們指手畫腳!」許渤川怒道。

謝東庭瞥他一眼:「敝人祁門謝東庭。許渤川,令尊可是應廉兄?」

應廉正是許渤川之父許仕庭的字,剛才謝東庭報出名字時,許渤川已知不妙,此刻更是忐忑,忙施禮道:「正是,小侄見過謝世伯。」

謝東庭淡然道:「怎麼,應廉兄和你說起過我么?」

許渤川抱拳肅立:「家父時常談起世伯的大才,不勝欽佩。常常說小侄若有幸得見世伯,須向世伯當面請教。」

「是么?」謝東庭掃了他一眼,又問江夔道,「你是卧衡公的什麼人?」卧衡公江勉正是蕭江氏的現任宗正,也是江夔祖父。

江夔臉色大變,將銀槍在地上一杵,拱手道:「晚輩江夔,是家祖的長孫。」

「長孫?」謝東庭眉頭一皺,「這麼說你是長碣兄之子?怎麼你行事如此莽撞,長碣兄平時就是這般教你的么?」

江夔滿頭冷汗,卻不敢抬手去擦,只能低聲道:「世伯教訓得是,晚輩行事不妥,還望世伯見諒。」

謝東庭哼了一聲,又望向方雅羽。這威風凜凜的女鏢頭早已躲到了黃師吳身後。黃師昊對著謝東庭的目光,尷尬地一笑,不覺觸動小臂傷勢,痛得直抽涼氣。

謝蔓兒秀目睜得老大,驚訝地想:原來爹爹才是最厲害的人!剛才看這些人打得那般熱鬧,一個個不可一世,此刻見了爹爹卻像老鼠見了貓,大氣也不敢吭一聲。難道爹爹是個絕頂高手?我卻從來不曾見他練過武啊?這可奇了。莫非是他深藏不露,半夜如廁時才偷偷起來練功?嗯,想來定是如此……她卻不知,祁門謝氏雖不是什麼豪門大族,卻是東晉名臣謝安之後,家中頗多子弟任職官學或出掌書院,乃新安一等一的清貴世家,更號稱「純族」,一直是漢家正統的象徵。謝東庭的父親謝挽便是新安府學的學正,在場眾人的長輩多出自他的門下,跟謝東庭有同門之誼。有了這一層關係,這些新安少年哪裡還敢在他面前大聲說話。

謝東庭折了根粗枝,上前替黃師昊將小臂縛牢,和聲道:「你是廷貞兄的公子吧?不錯,小小年紀,卻知道謙恭忍讓,不以勢壓人,是我新安子弟的風範。」

黃師昊心中慚愧,忙道:「世伯過譽了。」

謝東庭轉身向范靜湖道:「我這幾個晚輩行事魯莽,讓小姐見笑了。新安山右雖有些生意上的糾紛,但畢竟都是天朝子民。像我等商賈之民,雖然不能造福一方,下安百姓,上報國家,可若能以義為利,多行善舉,少做爭訐,也不枉讀書一場。小姐以為然否?」

「先生說得是,靜湖受教了。」說完,范靜湖向謝東庭盈盈一禮,裙幅曳地,堆如雪蓮。謝蔓兒瞥了眼池慕飛,見池慕飛雖也望著范靜湖,卻雙眉緊鎖,神色肅然,不由心中好奇。

謝東庭微微點頭,又向黃師昊和江夔道:「洛神菊何等人物,豈會做出詐病求葯的事?換藥的事,你們盡可放心。」

黃師昊大喜,正要答應,江夔卻向范靜湖緩緩道:「范小姐,我二叔當年敗在小姐手下,一世英名,盡喪小姐之手。為人子侄者,當要為長輩討還公道。今日小姐若要換江某手中的葯,那便須以兩味葯來換江某的一味葯,以告慰二叔的在天之靈。」

「什麼!你這不是欺負人么!」阿魯扎怒道。江夔一言不發,死死盯著范靜湖。

「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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