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 大戰中的幾個晚上

每天晚上,大家都會被警報聲吵醒,這時,要立刻熄滅所有燈火,下樓鑽進地窖。

第一次下到地窖時,我獨自一人呆在一條潮濕的走廊里,其他房客都把他們的地窖布置得很舒適。

我看著他們,沒有一個人例外,都舒舒服服地安頓在木柵欄門後面,邊吃邊打發時間。我的肚子餓得嗷嗷直叫,十六歲正是胃口特別好的年紀,可是沒有一個人對我說:

「嘿,小姑娘,跟我們一塊兒來吧。」

於是,從此以後,我情願跑到街上去。

被公安警衛隊的人呵斥了一頓後,我佝僂著身子跑去畫家們的住處。他們都是朋友,六個人住在一間小畫室里,在康帕尼?朴雷米業(rue Campagne Première)九號。

在一支蠟燭的光亮下,我給他們當裸體模特,大家喝不放糖的茶。有的時候,他們中間會有一個帶回些沙丁魚、肉醬,或者燉雞。從來沒人問東西是從哪兒來的,大家一起狼吞虎咽。

0—愛情是這個樣子的——我是不是得在橋洞下過夜?……蘇丁(Soutine)—0我是不是得在橋洞下過夜?……蘇丁(Soutine) 我得離開我住的那間畫室。因為我那個朋友從布列塔尼回來了。幸虧我在那段時間裡結識了一大幫藝術家,他們都和我一樣生活拮据。他們把我介紹給一個愛慕我的年輕人,他是蒙巴那斯一個牙醫的兒子,對藝術家很敬仰。

當我告訴他我又流落街頭時,他對我說,他有一個朋友在蒙巴那斯火車站的後面有一個小倉庫,倉庫的位置就在愛德加?季內橋(Pont EdgardQui)的下面。我們去了。這是間破舊的小屋,裡面堆著黃沙袋。我可以睡在沙袋上面。

我不得不適應一切,不過,我擔心晚上會很冷。

每天晚上,我的情人把風衣留給我,早上去上班前再來把風衣拿走!

這總比流落街頭或向人借宿要好。有人雖然讓你借個鋪,心裡卻存著念頭,要你在枕頭上還這個人情債。

我過的不錯,我甚至還在晚上留宿我的一些女友。可是,天太冷的時候,我就撐不住了。

有天夜裡,我正好和那個前面講起過的小模特在一起,就是她被那個婊子樣的女人關進了聖拉薩爾監獄。天冷極了,比較起來,西伯利亞都不算回事!

儘管有朋友的風衣,我們倆還是直打顫!

她想起一個波蘭人,是個好人,他畫明信片時,她為他當過裸體模特,她把我拉去他家,並且對我說:

「你知道,他是個好客的人,又不會對你糾纏不休地讓你報答他,而且,每次他都請吃東西!哦,他不會問你喜不喜歡吃,反正,大家的肚子都餓癟了,我還沒有看見有人拒絕過。他會準備茶和好吃的咸油塗麵包片。」

僅僅想到這點,我就像是插上了翅膀。咸油,我最喜歡了,它讓我想起小時候外婆給我們做的點心。

於是,我們加快腳步,期望著吃到點熱乎乎的東西。我們是一路小跑著去他住的法力基業爾街,一方面是為了暖和身子,一方面是害怕。

因為是戰爭期間,燈火全熄滅了,我們連腳下的路都看不清。

終於到了。我們躡手躡腳地爬上通向畫室的小樓梯。

倒霉,透過不嚴實的門,我們聽到有人在說笑。

她對我說:

她對我說:

「等等,說不定他們就會走」。

我們蹲在樓梯台階上。這裡沒外面那麼冷,可是我的腳是濕的,不一會兒,它們就凍住了,凍瘡很疼。我們在這扇門前待了足足兩個小時,卻不敢敲門。給我們的痛苦火上澆油的是,我們聽得見他們的笑聲,還有一個男人的粗嗓音在說:

「來吧,親愛的朋友,再來一片麵包,別客氣!可能明天就再也沒有了!」

還有茶水咕咚咕咚倒進杯中的聲音!這簡直是種折磨。從聽到的聲音,我能夠想像,兩片嘴唇挑逗地撅起,吹著熱茶!

房門是木頭的,上面有許多蟲眼兒。好一會兒,我出神地盯著門上的幾塊光斑看,它們就像是一條條粘在上面的滑膩膩的蟲子!

忽然,我們聽到急匆匆的腳步聲。是一個鄰居回家來。

我急忙走下台階,迎面撞上的是一個從外貌到個性都很奇怪的人,他叫蘇丁,在畫家當中已經有點名氣。因為我在洛東達碰見過他幾面,就叫住他說:

「蘇丁,我和一個朋友沒地方去,你能讓我們借個鋪嗎?」

他沒有停下腳步,一邊走一邊回答道:

「如果你們願意,就到我這兒來吧!」

我的女友已經緊追上來,我們倆一前一後地跟著。蘇丁一言不發。他看上去也不像是吃得很飽的樣子。

我們走進他的畫室,他一揮手,指給我們看他的床。我們冷得發抖,依舊一句話也沒有。他開始發瘋似地砸爛僅有的幾件傢具!看著他那樣子,我們心中七上八下。

他生了一堆旺火。不過我們沒有說謝字!我們感覺得到,這反而會讓他厭煩。

我們只是用感激的目光看著他,因為我們領會到了他這一舉動中的美。

他在惟一倖存的舊藤椅上坐下。大家就都睡了!

如今,蘇丁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大畫家。我最近還遇見過他。我知道他的畫很貴,他本可以為自己的成功陶醉。

可他仍然是昔日那個善良而簡單的老朋友。

謝謝,蘇丁。在一個凄涼的冬夜,你給兩個不幸的小姑娘的心中帶來了一點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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