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斯曼報告 第十一節

自從那個叫坂井友理的女人出現後,研人一直生活在緊張與不安之中。每當需要使用手機和電子郵件,他都懷疑有人監視;每次走夜路,他都覺得背後有人尾隨。

這個周末的晚上,研人故意推遲了實驗進度,調整了回家時間。如果跟指導教授西岡一起離開實驗室,到出租屋的那段路上,就可以兩人同行。

「古賀君。」同年級的女生招呼道。

研人轉過頭:「怎麼了?」

「有客人來了。」

「客人?」

「嗯,就在門口。」

平常不會有人到實驗室找他,研人的腦中不禁拉響了警報。從實驗台前無法看到實驗室的門口。

「是什麼人?」

「你自己去看看啊。」

「不會是中年女人吧?」

「不是,是男的。」

「男的?」另一種不安湧上心頭。莫非又有新的威脅?帶上氯仿洗脫液,出現危險就讓對方聞——這個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但立刻就被打消了。與懸疑電視劇不同,假如現實中實際採用,有可能會置對方於死地。

研人戰戰兢兢地來到過道,朝門口望去。在實驗室內靠門很近的地方,站著一個衣著整潔、態度謙遜的男生。他不胖不瘦,戴著一副小型眼鏡,目光溫和地看著研人。

與預想相反,來者是個治癒系角色。暫時放下戒備的研人走上前,自我介紹道:「我就是古賀。」

對方答道:「土井同學介紹我來的。」

「土井?」研人反問後,才想起對方是誰,忍不住開心地叫起來,「啊!你就是製藥物理化學的……」

「不錯,我叫李正勛。」

直到韓國留學生自報姓名,研人才聽出對方有口音。

「我叫古賀研人,幸會。」

正勛微笑著問:「你現在在忙吧?要不改天再談?」

研人瞟了眼手錶,現在是晚上七點半。不過幸運的是,今天是星期六。

「小李,今晚你有安排嗎?」

「沒有。」

「那三十分鐘後碰面如何?」

「沒問題。」

研人想起來,打算給對方看的兩台筆記本電腦還在出租屋。「不好意思,能不能去我住的地方碰面?從這兒走十分鐘就到了。」

「那裡可以停摩托吧?」

「應該沒問題,你等等。」研人進入會議室,拿起不知是誰留下的記錄用紙,在上面畫了如何去他家的地圖,然後返回說:「這棟公寓樓的204號室,八點見。」

「好的。」

「那等會兒見。」

同李正勛分手後,研人連忙著手完成工作。在實驗台上設置好需一晚才能完成的反應後,他就匆匆離開了實驗室。

一想到自己那間狹小的出租屋會迎來外國人,他感覺有點不可思議。考慮到冰箱中已空空如也,研人在小賣店關門前衝進去,買了一堆罐裝果汁和零食。他本來還想買些啤酒,但客人要騎摩托來,勸人家喝酒好像不合適,於是就作罷了。

研人賓士在夜路上,思緒飄回了中學時代。回父親老家時,他曾與祖父和伯父發生口角,原因是他家上一代人非常討厭中國和朝鮮半島的人。

「那些傢伙不值得信任。中國人和朝鮮人都一樣。」伯父在酒席上強調。研人起初非常驚詫。他沒有想到,甲府竟然居住著這麼多外國人。

「伯父你們跟中國人和韓國人打過交道嗎?」研人問。

伯父翻著白眼說:「沒有。」

這次輪到研人翻白眼了:「都沒打過交道,為什麼討厭他們?」

旁邊的祖父黑著臉插話道:「我年輕時在東京,曾跟朝鮮人吵架,結果被他們暴打了一頓。」

研人問膂力過人的祖父:「你跟日本人吵過架嗎?」

「吵過好多次。」

「那你也討厭日本人?」

祖父張大了嘴:「瞎說什麼!日本人怎麼會討厭日本人?」

「那就怪了,都是吵架,為什麼偏偏討厭朝鮮半島的人?」研人將祖父所說的「朝鮮人」換成了「朝鮮半島的人」。儘管「朝鮮人」只是民族稱謂,但從老人口中說出來,不知為何總帶著輕蔑的感覺。研人並不想跟著戴上民族歧視的有色眼鏡,「爺爺和伯父討厭那些人的理由也太牽強了吧?」

「胡說八道!」祖父怒罵道,憋在心底的敵意瞬間爆發了。

「你這個年紀,就愛說這種話。」伯父也用教訓的口吻說,「跟你父親一樣愛扯歪理。」

研人未料到,自己竟會因為這件事遭到祖父和伯父的討厭。難道骨肉親情還不及對支那人和朝鮮人的憎恨重要?小城市裡籍籍無名的人,能斷定外國人是劣等民族嗎?不過,他們口中的「中國人」和「朝鮮人」這兩個詞到底指的是什麼?是那些他們從未對話過的人嗎?如果是那樣,他們根本就不了解這兩個詞所指的對象。身為長者,難道沒發現這是自相矛盾的嗎?還是中學生的研人,對祖父和伯父的愚鈍深感震驚。

此後不久,研人了解到日本人曾發動過大屠殺,便愈發不寒而慄。關東大地震後,流言四起,說朝鮮人到處放火,向井中投毒。政府、官員、報社也參與散布此等毫無根據的流言,煽動日本人屠殺了數千朝鮮半島出身的人。除了用手槍、日本刀和棍棒虐殺外,甚至還殘忍地將受害者仰面綁在地上用卡車碾死。據說,當時的日本人因為武力吞併朝鮮半島而感到內疚,擔心遭到報復,這種恐懼愈演愈烈,最後轉化為暴行。不久後,暴行就失去了控制,以至於許多日本人也被當作在日朝鮮人,慘遭殺害。

令研人毛骨悚然的是,實施這些野蠻行為的人,主要是普通市民。如果種族主義思想濃厚的祖父和伯父當時也在現場,肯定會加入大屠殺的行列。一般來說,能心平氣和地發表種族主義言論的人,會在某種誘因的作用下爆發殘忍的本性,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他們究竟被什麼惡魔附身了?遇害者到底遭受了怎樣的恐怖和痛苦?連日本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可怕。

在這恐怖的真相背後,唯有一點讓研人感到慰藉,那就是伯父惡狠狠撂下的話:「你跟你父親一樣。」在上中學之前,研人一直未覺察到日本社會裡暗藏的種族歧視,這都是拜家庭環境所賜。父親誠治對海外留學生尤其熱情,經常笑眯眯地說「小劉的論文寫得很棒」,或者「金君的會議報告十分精彩」。這個性被獨子研人繼承了下來。在研人看來,這是自己從父親那裡繼承下來的唯一值得誇耀的美德。

阪神大地震時,在日的韓國人和朝鮮人同日本人曾互相幫助,研人一邊爬公寓樓的階梯一邊想。時代已經變了,他只能祈禱,這位即將到訪的客人不恨日本人。對後代來說,愚蠢的先祖是沉重的負擔。

研人進入房間,將扔得到處都是的衣服迅速收起來,確保六疊大小的房間中有可供迎客的空間,然後將放在床下的兩台筆記本電腦放到桌子上。

約定時間剛到,窗外便傳來摩托車的排氣聲。摩托停在了公寓樓外。研人來到狹小的陽台上俯視小巷,發現李正勛已從摩托車上下來,正在脫頭盔。騎大型摩托的研究人員真的是鳳毛麟角。

研人回到玄關,打開門。正在上樓的正勛抬頭道:「打攪了。」

「請進。」

正勛脫鞋進屋,笑著掃視了一圈室內。

「勞煩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哪裡,我突然來訪,該不好意思的是我。」

兩人再次寒暄後,研人便請正勛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我想請你看的是這兩台筆記本電腦。」

「就是這兩台?」正勛問。

「是的。」研人答道,忽然察覺跟正勛見面後,兩人的對話就像語言學入門書那樣生硬,「對了,小李你今年幾歲?」

「二十四歲。」

「我也二十四歲,我們說話就別見外了。」研人提議道,接著連忙問,「你知道見外是什麼意思嗎?」

「知道知道。」正勛也換上了輕鬆的口吻。

研人笑著說:「你叫我研人好了。」

「那你叫我正勛吧。」

「好。隨便喝。」研人將剛買來的果汁放在地上,進入正題道,「首先是這台小電腦。它無法啟動,有沒有辦法知道它裡面裝著什麼數據?」

正勛打開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按下電源鍵。屏幕一如既往呈現出一片藍色。反覆啟動和強制關機了幾次,正勛只好放棄。他取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將其用網線同黑色小筆記本連起來,又進行了一系列操作。不熟悉電腦的研人壓根兒不知道正勛要做什麼。

大概半小時後,正勛轉頭對坐在地板上的研人說:「搞不懂。」

「果然棘手吧?」

正勛點頭道:「我懷疑它壞了,但又不能百分百確定。」

「就是說,它可能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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