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斯曼報告 第九節

這天,研人傍晚就中斷了實驗,將從小賣部買來的杯麵三下五除二吞下肚子後,便朝醫學院所在的東京文理大學附屬醫院趕去。從理科校區走十分鐘,就能見到一座十二層的巨大建築,他與吉原學長就約在那裡見面。本科時代,他倆曾在聯誼會上見過幾次面。

來到醫院背面的員工便門,研人向門衛說明來意後進入主樓。他有些不自在,總覺得醫學院比藥學院更高等,心裡有點自卑。

乘電梯上樓時,研人想起進入大學後的新生歡迎會上,藥學院院長曾昂首挺胸地訓話說:「如果你們成為醫生,救治的患者頂多萬人。但如果你們成為藥學研究者開發出新葯,就能拯救超過百萬的人。」

確實如此。倘若開發出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藥物,不僅能救治現在世上的十萬名患者,未來可能患上此病的孩子也會因此受益。研人用院長的話鼓勵自己,但一想到現實的困難,一股無力感又油然而生。

反正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研人決定還是不抱太大期望為好,否則失敗後定會大失所望。

他在五樓下了電梯,前往兒科護士站。一名忙碌的護士發現了他,問:「你是來探訪病人的嗎?」

「不,我來見吉原醫生。」

護士點點頭,朝護士站里一群穿白大褂的人說:「吉原醫生,有人找。」

一個短髮男人轉身應道:「來了。」那人就是吉原。聽說吉原高中時代還在練習劍道,如今卻成了醫生。

一看到研人,吉原就用獨特的低沉嗓音說:「好久不見。」他穿著白襯衫,打著領帶,套著白大褂,與學生時代的形象迥然不同。研人自己則是舊羽絨服加牛仔褲的打扮,顯得特別不搭調。

「這麼忙還來打攪,非常抱歉。」

「哪裡哪裡,咱們去醫務室吧。」吉原走出護士站,帶著研人離開。

「你當兒科醫生了?」

「沒,我現在還是實習醫生,在各個科室輪流轉。兒科也不錯,但不適合我。」

「不適合?」

「又累又不掙錢,還是到別的科室當醫生比較好。」吉原回望著兒科病房說,「兒科醫生是跟金錢無緣的好醫生,我這人比較虛榮,沒辦法加入他們的行列。」

等電梯時,吉原切入正題:「你是因為肺硬症來找我的吧?」

肺硬症是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簡稱。

「是的。」

「抱歉,現在的醫療技術水平還不夠,只能嘗試治標的做法,但能延長患者多久的性命,就說不準了。」

「也就是說,一點兒治療辦法都沒有?」

「沒有。」吉原斷定道。

「基礎研究也沒有進展?」

「世界上,只有葡萄牙的格拉德醫生在開發這種病的治療藥物。」

「治療藥物?」研人驚訝道。沒想到這麼快就有意外收穫。「進行到哪一步了?」

「這方面我也是門外漢。請稍等。」

電梯來到上一層,吉原進入一個掛著「醫務室」牌子的房間。走廊兩側排列著各個科室,吉原進入的是兒科醫務室。室內擺放著許多桌子,或許是已近黃昏,房間里沒有多少人。吉原打開角落裡的一個儲物櫃,取出一摞紙走出來。

「我把看過的論文下載了下來。」

「勞您費心了。」研人接過論文,粗略地瀏覽了一遍。

「這離臨床試驗還差兩個階段吧?」

「看上去是。」

里斯本醫科大學的格拉德教授已經建立了變種GPR769的立體結構模型,正以此為基礎,設計與該受體結合的化學物質,檢測活性。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先進的臨床應用研究了。

「不過,他已經進行到先導化合物結構最優化這一步了。」

「什麼意思?」

「意思是,他已找出可能成為藥物的化合物,正將其改造為藥理活性更高的結構。」

豈止慢人一步,這位葡萄牙醫生的研究比自己領先了許多年。用蜘蛛絲釣魚果然是痴人說夢。在破舊公寓樓六疊大小的實驗室里閉門造車,根本無法與格拉德博士的研究同日而語,就像少年棒球聯盟的隊伍無法與全美職業棒球聯盟的隊伍抗衡一樣。

「也就是說,研製出治療肺硬症的藥物指日可待了?」

「還不知要等多少年呢。先導化合物適合成為藥物的概率,也只有千分之一,順利的話也要五年以上。」

「那現在的患者就沒救了嗎?」

「我想是的。」吉原嘆了口氣,「跟我來。」說著,他朝走廊深處的重症監護室走去。

「我負責的患者中,有一位肺硬症患者。」

「哦?」

通過雙開式門扉,門後就是重症監護室。走廊的牆上安著巨大的窗戶。透過窗戶,可以看見重病患者躺在室內的床上。

「從左邊數起第三個。」吉原小聲說。

在成人患者當中,一個六歲左右的女孩孤獨地躺在床上。她痛苦地閉著雙眼,皮膚已經變成青紫色。掛在支架上的輸液袋數量顯示出這孩子的病情有多麼嚴重。

床邊有位年輕護士,以及看似孩子母親的三十多歲女人。為避免帶入病菌,母親戴著口罩。她明顯哭過,精神瀕於崩潰。

護士將女孩的氧氣面罩掀起,擦掉嘴巴周圍的紅色鮮血。研人像被人戳了一下腦袋似的,往後退了一步。

「這是末期癥狀,那孩子只剩一個月壽命。」

悲慘的現實令研人不忍直視,心中愈發苦澀難當。自己救不了那個孩子。從父親遺留下的那間寒酸、破舊的實驗室,可以想見自己的現實處境。

彷彿是為了懲罰自己,研人看著眼病床上的名牌。上面寫著:小林舞花,六歲。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名字吧,這個自己不得不見死不救的孩子。

「我想掙錢,但也想拯救患者。」吉原說,「你是讀藥學的,一定要研製出治療肺硬症的藥物啊。」

「可一個月內絕對不可能。」研人無力地答道,腦海里浮現出父親囑咐的二月二十八日的最後期限,正是一個月後。

天已經黑了很久,氣溫也下降了不少。人行道旁的橫十間川上,冬季飛來的候鳥正浮在水面上休息。

返回實驗室的路上,研人雙手插在羽絨服的口袋裡,如同負傷的野獸般垂頭喪氣地走著。瀕死女童的身影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孩子究竟犯了什麼錯,非要遭受那樣的痛苦?為什麼年僅六歲就要面臨死亡?作為科學工作者,研人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因為時間對所有人都是不平等的,這很殘酷,卻又是事實。

藥學研究者要做的,就是對抗大自然的威脅,但自己到目前為止究竟做了什麼?進入大學後的六年,自己渾渾噩噩,光陰都被蹉跎掉了。

話又說回來,自己能做什麼呢?研人抬頭仰望星空,宇宙浩渺,無數光年外恆星的光芒點綴著地球的夜空。

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總有一天會開發成功。但至少要到五年以後,而不是一個月以內。在被這種無力感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同時,他又想起了父親的遺言。研人依然抱有一絲希望。就算是無名大學的教授,作為科學工作者,父親應該接觸過邏輯訓練。既然自費投入數百萬日元建立實驗室,那應該對開發出特效藥有所了解。現在唯一的線索就是安裝在筆記本電腦里的「GIFT」軟體,但研人不知道它有什麼功能。

看來,最後的希望只能寄托在那個懂電腦製藥的韓國留學生身上了。答應幫忙聯絡的友人土井,應該已經打聽到了對方的時間安排。研人正考慮給土井打個電話,突然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研人專心思考自己的事,沒有聽見對方的第一次呼叫。直到對方第二次喊自己的名字,他才停下腳步。

研人已走到理科校區藥學院大樓的後面。這裡晚上基本沒人經過,光線昏暗,只有遠處的自行車停車場里亮著熒光燈。

到底是誰在叫自己?研人在黑暗中瞪大雙眼,沒看到人影。那是女人的聲音,研人甚感詫異,正要邁步,突然聽見背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轉過身,只見一個身材苗條的中年女人站在身後。她穿著樸素的大衣,沒有化妝,帶著理科女性獨特的清爽感。

「你是古賀研人吧?」對方輕聲問。

是理學院的教員吧?但這人也太像幽靈了,研人想。

「對,我就是古賀。」

「我想和你談談,有空嗎?」

「嗯,有。」研人遲疑地答道。

「那請跟我來。」女人說著就要領研人往大學校園外走。

「等等,您找我有什麼事?」

「是你父親的事。」

「我父親?」

女人緊盯著研人,點了點頭。

「我有一些話,一定要跟你說。」

「你怎麼知道我是古賀誠治的兒子?」

「以前你父親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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