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斯曼報告 第七節

星期一上午,研人通過柱層析法提煉出了合成的化合物。將混合物試劑溶解在細長玻璃管中的氯仿里,分離後形成清晰的層次。此外,他還添加了0.2%的甲醇。結果證明他是對的。讀了快兩年的碩士,他的實驗技能的確提高了許多。

去午休一下吧,研人一邊想,一邊朝儲物室走去。將父親留下來的筆記本電腦放入背包,研人離開了實驗室。

前一天,從父親私設的實驗室回來時,他找到房屋中介了解情況。中介告訴他,那座古老的房子已決定拆除,居民正在陸續搬遷。「你現在住進去的話,租金會非常便宜,但兩個月後就會被趕出來。」中介說。如此看來,那個地方應該鮮有人至。父親之所以會在那裡租房子,想必就是為了避開旁人的視線。出於某種理由,父親託付研人做的神秘研究必須秘密進行。

回到宿舍後,研人上網搜索《海斯曼報告》,卻一無所獲。然後他又嘗試搜索「Heisma」,但依然毫無頭緒。如今在網上輸入一個語句,很少會出現沒有搜索結果的情況。看來,要了解《海斯曼報告》的詳情,就不得不去找那個叫菅井的報紙記者。

研人離開藥學院大樓,通過運河上的水泥制橋,朝文科校區的學生食堂走去。這是他常年養成的習慣。他邊走邊眺望學生食堂的窗戶,看本科時代一起參加英語社團的女生在不在,這時忽然有人從旁打招呼:「古賀君。」

轉頭一看,來者是河合麻里菜。一段時間沒見,她的短髮已經及肩了,但一雙笑盈盈的大眼睛還是和以往一樣。

「好久不見。」麻里菜微微抬頭,看著身材矮小的研人。塞滿書的雙肩包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頭。「過得好嗎?」

「嗯,還好。」研人條件反射般答道。麻里菜多半還不知道研人父親過世的消息吧。研人並不想破壞當下的氛圍,於是順著話頭往下說,「河合呢?」

「還是在跟卡羅爾戰鬥。」

「卡羅爾?」

「劉易斯·卡羅爾。」

「哦。」研人反應過來,應該是《愛麗絲夢遊仙境》的作者吧。沒想到童話也成了英語文學的研究對象。

「你研究卡羅爾的什麼啊?」

「我正在研究的是——」麻里菜露出惡作劇般的表情,用漂亮的英文發音說,「Perhaps looking—glass milk isn''t good to drink……」

「哎?」研人問,「什麼牛奶不能喝啊?」

「鏡中的牛奶啊。剛才我念的是《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一節。」

「鏡中的牛奶不能喝啊。」研人心中一驚。英語文學的世界和化學的世界發生了直接聯繫。「劉易斯·卡羅爾是化學家嗎?」

「好像是數學家。為什麼這麼問?」

研人立刻抓住時機,給她的研究提供建議。「剛才那一句,說的是對映異構體。擁有手性中心的化合物,可以形成形狀完全一致、但卻無法重合的兩種結構,就像右手和左手一樣。換言之,它們就像一對鏡像。只有右手性物質可以作為藥物,左手性物質則有毒,例如可導致胎兒畸形的反應停。『鏡中的牛奶不能喝』,說的就是這個吧。」

麻里菜獃獃地聽完,支吾了一句:「嗯」,然後問,「古賀君現在在研究什麼?」

「該怎麼說好呢……」研人推了推眼鏡,盡量簡單地說明,「我正在學長留下的『母核』結構上,添加各種『側鏈』,比如氨基、硝基。」

「這樣啊。真辛苦。」

「嗯。」

「那我去圖書館啦。」麻里菜換上剛碰面時的笑臉走開了。

研人目送她離開,不禁有點後悔。如果說「研製治療風濕病的新葯」,也許會更容易理解吧。

研人悶悶不樂地走進食堂,買了一張套餐飯票。食堂里,文科理科的學生都很多。學生們普遍認為,文科院系食堂的飯菜更好吃。

從配菜窗口取過套餐,剛走幾步,研人就看見一個坐在窗邊的學生朝他招手,是本科時代認識的土井明弘。他如今分入臨床系,在實驗室里重組大腸桿菌的基因,製造特定的蛋白質。

「好久不見。」

研人坐到土井對面,土井會心一笑:「我在這兒全看見了。」

「看見什麼了?」研人不解地問。

「那是文科的女孩吧?你們在交往嗎?」

這本來是個吹噓的機會,但研人還是實話實說道:「若即若離吧,像靠范德華力相連的兩個分子。」

「哦……」土井呻吟道,「真可憐。」

「實驗室里有個不錯的女孩,但我們都是金屬原子,靠穩固的金屬鍵相連,動彈不得。」

「真想共價鍵結合啊。」

「是啊。」兩人沉默地吃了一會兒各自的肉餅套餐。

「不過,」土井將味噌湯一飲而盡道,「女孩子都喜歡會說話的男生,而我們這些人卻被訓練得笨嘴拙舌。」

「我們受過這等訓練?」

「你們實驗室也有研討會吧?」

「當然。」

研人的實驗室每周會舉行一次「論文研討會」。由事先指定的學生在大家面前做最新論文的解讀。只要稍有未經證明的結論或是邏輯錯誤,就會受到猛烈的批判,所以發言者必須字斟句酌。如果不經過這番鍛煉,就當不了合格的科學家。父親生前經常抱怨:「在文科領域,擅長花言巧語、弄虛作假的人也可能混出頭,但在理科領域就不能有半點虛假。」

可是,這種訓練也會造成副作用:在社交場合過分深思熟慮,習慣性地發表科學見解。比如一群人正興高采烈地談論美味蛋糕的話題,自己卻在思考味覺受體的作用機制。

「我知道土井你想說什麼。」

「不敢說錯話,就會不敢說話。」土井接著又說道,「何況文科的女孩子,是不會找三K男友的。」

研人被戳中了痛處。所謂「三K」,是指「辛苦」「骯髒」「危險」,而基礎學科研究室,能找到三K的最好例子。研人他們每天工作十四小時,同刺鼻的試劑打交道,必須穿著運動鞋,以便發生事故時逃跑,被稱為「三K」也是在所難免吧。

「女孩不喜歡『三K』,喜歡『三高』。」

「『三高』是什麼?」

「高學歷,高個頭,高收入。」

自己充其量只滿足「高學歷」這一條吧,研人想。

土井哀嘆道:「女人真是可悲。」

「是嗎?」研人說。

土井驚訝地問:「難道你贊成女人這種選擇標準?」

「你想想看,雌性總會選較強的雄性做配偶,這是生物學規律,人類也不例外。如果世間的女性都不想跟非『三高』的男性結合、繁衍後代,那文明肯定會衰退。」

「話雖如此,但世上有種東西叫愛情。」土井似乎比研人浪漫,「你這種歪曲的價值觀,只會讓你更加不受女生歡迎。」

「我的價值觀很歪曲嗎?」

「是啊。」土井點點頭說,「實在有點孤僻。」

研人之前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儘管不願承認,但自己的確完全繼承了父親的乖僻性格。

「做個更陽光的青年吧,那樣才能泡到文科女生。」

研人向土井投去怨恨的目光,但他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正是自己尋找的人才。

「對了,我有事想問你。」研人說著取出父親的實驗記錄複印件,「我要製作GPCR的激動劑,按以下順序操作是否可行?」

土井仔細閱讀了遞過來的複印件,說:「這是在製作激動劑嗎?不是在尋找先導化合物?」

「對,不是在找候補物質,而是最終的完成型。」

「我看懂的只有最後這兩項……」

土井指著「試管內的結合分析」和「活體內的活性評價」。研人問:「這兩項操作的目的是確認合成的化合物是否可以跟受體結合吧?」

「嗯。首先製造擁有靶標受體的細胞,在試管內確認激動劑是否能與其結合。接下來用實驗動物進行活體內評價,比如改造小白鼠基因,製造擁有該受體的個體,然後餵食化合物,評估實際的效果。」

研人想起了那座破樓里飼養的四十隻小白鼠。

「這麼說,這個方法沒有錯?」

「也不是……」土井搖頭道,「怎麼看都太簡單了。而且,臨床試驗及其後的步驟全都省略掉了。說句不好聽的話,太不專業了。」

「是啊。」研人附和道。父親是病毒方面的學者,說他在製藥方面不專業也不為過。「那這個呢?」

研人從背包里取出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電腦,啟動後說:「你懂Linux嗎?」

「一點點。」土井答道,操作了一會兒電腦說,「裡面裝的軟體我沒見過。你聽說過『GIFT』嗎?」

「沒。」土井啟動了「GIFT」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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