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調查 第二節

南鄉開車載純一前往勝浦警局。他因昨晚沒睡好,一路上呵欠連連。沒睡好是因鄰室的純一整晚都在說夢話。

南鄉心想:純一可能是看了那些現場照片才這樣的吧?還是仍在惦記著他自己所犯的案子呢?

助手席上的純一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南鄉見狀,忍不住莞爾一笑。他打開車窗,讓風驅走睡意,然後向純一說:

「我是不是很吵?」

「什麼意思?」

「據我太太說,我每夜都會作噩夢。」

「對,你好像一直在夢囈。」純一答道:「我大概也是。」

「不錯。」南鄉此時十分慶幸租了兩個房間,否則勢必出現兩個大男人半夜裡擠成一堆交頭接耳的場面。

「我這是老毛病了。」

「我也是。」純一併未說出夢囈的原因。

「南鄉先生,你有家人嗎?」

「有妻有子,不過現在已分居了。」

「分居?」純一一副好奇的表情。

南鄉道:「就快離婚了,她不適合當刑務官的妻子。」

「怎麼說?」

「刑務官須住宿舍,宿舍就在監獄內。」

「松山監獄也是這樣吧?」

「不錯。但如此一來,自己好像也變成了囚犯,而且四鄰都是同僚,生活太過單調。這種環境,有人立即適應,也有人永遠不會習慣。」純一點點頭,並未說話。

南鄉又道:「我自己的工作壓力也很重。」

「你要提早退休,是否為了你的妻子?」

「我只盼她留在我身邊,我不想跟她離婚。」南鄉見純一面露微笑,忙補充道:「並非說我對她痴迷苦戀或情比海深,我只是想跟妻兒共享天倫罷了。」

「令公子有幾位?」

「一個,今年十六歲了。」

純一靜默不語,似乎在回憶自己高中時代的往事。

片刻後,純一又把車窗搖下,讓風吹進車內,然後說:

「辦完此事之後,你有何打算?」

「開一家麵包店。」

「麵包店?」純一訝然道。

「忘了嗎?以前我家就是開麵包店的呀!」南鄉笑道:「也有賣蛋糕和布丁呢,小孩子最愛來買了。」純一笑著說:「店名要叫什麼?」

「就叫『南鄉麵包店』好了。」

「太過正經八百了吧?」

「是嗎?」南鄉想了一下,此時一陣海風吹到他臉上,南鄉問純一:「南風的英文怎麼說?」純一說:「SOUTHWIND.」

南鄉說:「那就叫『SOUTHWINDBAKERY』吧!」

「好名字。」純一笑道。

南鄉也笑著說:「全家回故鄉,開間麵包店,安享余年,這是我現在的夢想。」

勝浦警局就在漁港旁邊。南鄉把車開到停車場,叫純一留在車上,自己下了車。他認為:要向刑警打聽消息,用刑務官的身分去比較好,以律師助手的名義似乎不太妥當。

純一表示同意,乖乖待在車內。

南鄉走進警局,向服務台的女警詢問刑事課怎麼走。那女警也不問來意,立刻告訴他在二樓。

二樓大廳相當寬敞,天花板上吊著三個牌子,上面分別寫著總務課、交通課、刑事課等字眼。

刑事課的桌子不到十五張,只有三個人在座位上,其他人員可能都出去辦事了。

課長座位在窗邊,南鄉走過去。身穿短袖襯衫的課長正在和一名訪客談話。

南鄉以目示意,然後在旁靜候。那訪客大約三十多歲,領子上別著檢察官的徽章。南鄉鬆了一口氣,因為他比較喜歡跟檢察官打交道。

不久,課長抬頭問南鄉:「什麼事?」

「冒昧造訪,真是抱歉。」南鄉對著這位大致和他同年的刑事課長一鞠躬,然後遞上名片說:「小姓南鄉,來自四國松山。」

「從松山來的?」戴著眼鏡的課長面露驚訝神色,看著名片說。一旁的年輕檢察官也露出好奇的表情,抬頭望向南鄉。

「敝姓船越,忝為刑事課長。」課長也遞出名片。

「請問有何貴事?」南鄉決定採用虛實相間的戰術,於是便說:「我是為十年前樹原亮一案而來。」此話一出,船越和那檢察官都變了臉色。南鄉順勢一口氣將該講的都講了,最後再加上一句:「但我個人還有一事不了解。」

「是什麼事?」船越問。

「現場附近有沒有樓梯?」

「樓梯?沒有。」船越說完又問那檢察官,「對不對?」

「對。」檢察官說著便站起來,遞出名片笑道:「敝姓中森,在千葉地檢署的館山分署服務,負責偵辦此案的就是我。」

「哦!」南鄉心想:這倒巧,正中下懷。

中森道:「為何追究有無樓梯?」

南鄉說出樹原恢複一絲記憶之事,中森與船越面面相覷。

「調查報告中提到地板下有儲藏室,不知那兒可有樓梯?」南鄉問。

「這……不太清楚。」

南鄉又問:「在未公布的證據中,是否有足以證明第三者存在之物?」船越與中森都怔住了。

「蛛絲馬跡也好。」

南鄉說完,心中忖道:看樣子,大概問不出什麼結果了。此事牽涉到嚴刑逼供導致冤獄的問題,官員必定三緘其口。日本的法庭依法不必公布所有證據,檢方也有可能將那些有利於被告的證據故意隱瞞不提。

「你怎麼如此熱心?」船越笑道。

「因為心裡很懷疑這件案子,寢食難安,我一生見過數以萬計的受刑人,其中最特殊的,莫過於這樹原亮。」中森問:「你是指他喪失記憶這件事嗎?」

「正是。我認為他有可能是無辜受冤的,他既得了失憶症,怎能要求他悔改?我就是想查個水落石出,若能證實他是真兇,再處以極刑也不遲。」南鄉望著中森,說了這段話。

有權懲處罪犯者並非警方,而是檢察官。處決囚犯時,指揮者也是他們。

「我能體會你的心情。」中森說完,面露為難之色,望著刑事課長。

「本局並未隱藏證據。」船越臉上的笑容已完全消失。

「有關樹原亮一案,偵辦工作絕無差錯!」

「哦!」

「南鄉先生,你果真來自松山?」船越看著手中的名片問。

「如假包換。」

「可否讓我查證一下?」

「悉聽尊便。」南鄉早已辦妥請假手續,外宿申請單也都填好交出去了。

「外宿目的」的項目,他並未照實填寫,若被查出填寫不實,就要被記警告。但就算如此,頂多也只是退休金少一點而已,他並不在乎。

「打擾了,告辭。」南鄉說完便離去。

南鄉回到停車場,只見一個警察立於車旁,正在跟助手席上的純一交談。

南鄉心想:莫非此處不準外人停車?

他見純一面色有異,急忙跑上前去。

純一臉上血色盡失,且以手掩口,似乎快要嘔吐卻又極力忍耐不吐出來的樣子。

「要不要緊呀?」那中年警察說完就轉身望著南鄉。

「怎麼回事?」南鄉問。

「他好像身體不舒服。」警察面露擔心之色,說:「你是他的同伴嗎?」

「不錯,算是他的代理監護人。」

「哦,不瞞你說,我和三上先生是多年舊識哩!」南鄉不解其意,並未答話。那警察又說:「十年前見過一次面。我就是當時中湊郡派出所那名員警呀!」南鄉總算明白了。當年純一和女友私奔,被人找到之後,就是由此人負責輔導的。

「多年不見,沒想到在此巧遇,讓我又驚又喜。」那警察含笑說。

南鄉心想:對這位鄉下員警來說,輔導過兩名從東京私奔至此的少年少女,似乎就是畢生難忘的大事了……但純一為何臉色發青呢?

「是不是暈車了?」那警察又說。

「我來照顧他,你放心吧。」南鄉道。

警察頷首,然後向車上的純一說:「今後也要奮發圖強喔!」言畢便走進警局去了。

南鄉上車後問純一:「你還好吧?」

純一屏息而答:「我沒事。」

「是暈車嗎?」

「只是忽然不舒服,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是見到那員警的關係吧?」

純一閉口不答。

南鄉起了疑心,便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試探道:「見到他,就想起往年和女友纏綿悱惻的戀情,所以心酸酸,對不對?」純一望著他,表情好像很驚訝。

南鄉道:「那人可是十年前輔導過你的員警?」

「可能是吧。」

「可能?」

「我已記不清楚了,頭腦裡面像罩了一層揮不去的濃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