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調查 第一節

純一在上次那家咖啡廳等候南鄉。他們已約好要在這天早晨前往南房總。

兩人吃完早餐,純一將日用品搬進南鄉租來的車上,那是一部「本田喜美」車。預定的行程路線和上次相同。

車子一發動;南鄉立刻問:「剛才那家雜貨店是不是你女友的家?」純一吃了一驚,心想:莫非當了多年的刑務官,所以直覺如此敏銳?

南鄉又說:「就是叫『百合』那一家,是不是你愛人的家?」純一心想:跟他聊這話題也不錯,能講的才講,不能講的就……於是說:

「是呀,就是念高中時離家出走、和我私奔的那位少女的家。」

「離家出走?」南鄉面露驚訝神色。

「是十年那一次的……」

「對。」

「一直都還在來往嗎?」

「嗯……只是當作普通朋友。」

「長得很美吧?」

「她自認傾倒眾生。」

南鄉哈哈大笑。

純一改變話題道:「南鄉先生,您為何要當刑務官呢?可否賜告一二?」

「跟我講話,別用敬語。」南鄉把車駛上通往東京灣橫貫公路的車道後,才開始話當年:「我老家是開麵包店的,收入尚可,但在教育費用方面,卻只夠讓一個小孩念到大學,因此家父家母就計畫只生一個孩子。」他停頓一下,又說:「沒想到生下的竟是一對雙胞胎。」純一望著他,說:「那麼,現在住在川崎老家的,就是令……」

「就是我的雙胞胎大哥,長得和我一模一樣哩!」純一莞爾一笑。

南鄉笑著說:「凡是聽說我有雙胞眙大哥的人,一定會笑。這是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

「總之,要讓哪一個上大學呢?這下子可頭痛了。最後家父說:誰考上好大學,就讓誰去念。於是,家兄上了大學,我就只有念到高中而已,而且畢業後還失業了一整年。我找不到工作,只好賦閑在家,那時剛巧有一位法官去我家買麵包,就問我要不要當刑務官。」南鄉說話時老是擠眉弄眼。

「他只是隨口說說,我也就隨口問問。一問之下,才知道這種職業還不錯,用人標準十分公正,毋需走後門,升遷也不受學歷限制,高中畢業的,最多還可升到『矯正管區長』呢!」

「真好。」坐過牢的純一也不知道有這種事。

「是呀。於是我努力奮鬥,終於考上了,一直做到今天。現在可就不同了,現在的競爭率是當年的十五倍,門檻極窄,人人搶著做,因為薪資比其他公務員高得多。」純一心想:那你為何要提早退休?

「家兄因此深感內疚,老是想要做些事來補償我。」南鄉道:「你看后座那些鍋盆碗盤和枕頭棉被。連這些東西都借給我,你說他對我好不好?」

「是很好。」純一點頭道。

他本來想說「相貌像你,也和你一樣好心」,但又覺得此話太肉麻,故而作罷。

烏雲罩天,但雨未落下,一路順風。

車一至房總半島,南鄉便叫純一拿起后座的背包,並說:「把裡面的行動電話和名片拿出來帶著。」純一依言而行。那名片上印的是「杉浦律師事務所。三上純一」,以及事務所的地址電話。他原本對杉浦並無好感,現在已經改觀,因為他知道自己有前科,辦事很不方便,如今有這位律師當靠山,就感覺安心多了。

南鄉把自己的行動電話號碼告訴他,然後說:「還有一個信封。」純一一看,背包里果然有一個很厚的紙袋。

南鄉道:「裡面有二十萬,給你花用。私人用途的,就從月底酬勞中扣除;可報公帳的,須取得收據。」

「是。」純一把錢裝進錢包,再將錢包放入褲子後面的口袋。

車子已行駛了兩小時半,路旁漸漸可見房舍屋宇,終於來到中湊郡了。

「看地圖,找目標。」南鄉拿出一張字條,說。

純一接過來一看,原來上面寫的是宇津木啟介的住址。那是在中湊郡最熱鬧的「磯邊町」,啟介的家就在該地靠近海邊的一個角落。

那是一棟新屋,有二層樓,佔地比附近住宅大許多,而且蓋得富麗堂皇,和受害人耕平那棟破爛的木屋比起來,簡直是天差地別。

一下車,南鄉便問純一:「我們看起來像不像律師事務所的人?」純一打量了一下。南鄉看來仍像個剛從西洋歸國的老先生;純一自己因穿著流行的襯衫和牛仔褲,所以像個衣著隨便的年輕人。

「要打扮一下才行。」南鄉說著,脫下寬邊帽,丟進車內,純一也將發縐的襯衫拉平,然後兩人一齊走向那屋子。

大門上有木質門環和對講機。南鄉按了門鈴,片刻後,屋內傳出應門聲,隨即出現一名年約五十多歲的婦人。

南鄉道:「請問這兒是不是宇津木先生府上?」婦人似乎毫無戒心,立即答道:「是啊!」

「你是宇津木芳枝女士?」

「不錯。」

純一望著她,心想:可能因為此地並非大都市,所以這兒的人面對陌生訪客時,仍能以微笑相迎。

南鄉遞上名片,說:「我們倆來自東京,小姓南鄉。」純一也做同樣的動作,說:「敝姓三上。」

芳枝一見名片,訝然道:「律師事務所?」

南鄉道:「是的,冒昧打擾,真是抱歉。實不相瞞,是為了調查十年前的慘案而來。」芳枝望著他們,張口結舌。

南鄉道:「您公婆的房子,可否讓我們進去看一看呢?」

「事隔多年,為何如今才……」

芳枝冷冷說:「不是早已塵埃落定了嗎?」

「不錯,但……」南鄉話鋒一轉,說,「只不過要查證一件枝微末節的小事,就是說,那棟房屋內是否設有樓梯?可否告訴我們。」

「樓梯?」

「是的,就這一件事。」

純一明白南鄉的苦心。若直言「為了替樹原亮雪冤」,將會大大刺激對方,徒惹受害情緒,招致反感,因而如此提問。

然而芳枝並未回答,只說「請稍候」,便回屋內去了。

「不妙。」南鄉小聲道。

片刻後芳枝偕同一名魁偉男子走出來,此人便是受害者的兒子宇津木啟介。

啟介望著他們,滿臉狐疑說:

「我就是屋主,兩位有何貴幹?」

「原來你在家,怎麼沒有上班呀?」

「今天是『研修日』。」啟介頓了一下,又補充道:「高中老師每周可選一天不去上課,在家研修。」南鄉似乎又要再自我介紹一遍的樣子,啟介卻先說:

「兩位的身分,我已聽我太太說了。不知兩位因何舊案重查?」

「這只是簡單的事後調查,沒有其他意思,只不過要問令尊府中是否設有樓梯而已。」

「樓梯?」

「對。那是一樓平房,但也可能會有通往地下室的階梯……」

「慢著!我的問題是:為何要舊案重查?」啟介自問自答:「是否為了要讓兇手再提上訴?」啟介面有難色,語帶勉強,答道:「是。」

「那麼,本人拒絕合作。」

「當然不能勉強。」南鄉似乎要採取旁敲側擊法。

「我們絕非企圖袒護罪犯,而是……對於判決結果,有一些合理的懷疑。」

「還在懷疑?」啟介厲聲道:「那萬惡不赦的樹原亮為了幾個錢就殺我父母,此事千真萬確,哪來的懷疑?」

「你有所不知,審判過程並未……」

「住口!」啟介身抖聲顫。

「何謂合理懷疑?那萬惡罪魁身穿血衣,手持先父的錢包,證據確鑿,還抵死不認?」夫妻倆瞪著南鄉和純一,眥裂髮指。

南鄉怔立當場,似乎無言以對。純一心中明白:方才的言語已深深刺傷了他們的心,現在恐怕已無法跟他們講道理了。

「你們兩個有被人謀殺父母的經驗嗎?曾目睹過那種悲慘的場面嗎?」啟介雙目垂淚,狀極悲憤,隨即又垂頭低聲道:「當我見到先父時,他的腦漿正從額前流出來。」暫時無人再說話,四周靜下來,只聽得見遠處的浪濤聲。

片刻後,南鄉低著頭說:「可憐,可憐。」話聲中充滿同情之意。

「是否已領到賠償金了?我指的是政府發的犯罪受害者給付。」啟介輕輕搖頭道:「那種制度愚蠢無比,全無助益,官司尚未打完,申請期限就過了。」

「期限?」

「不錯,事過兩年即不能申請。當初我們對此規定毫無所悉,卻無人告訴我們。」南鄉點頭道:「的確很可憐。我們考慮欠周,冒昧造訪,實在抱歉。」

「明白就好。我一生最大的憾事,就是當年不明就裡,竟呼叫救護車至車禍現場,救了那人一命,如果不然,那人早已下了地獄,也就等於當場被處決了!」

純一面對如此強烈的仇心恨意,只覺得萬分惶恐,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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