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事件 第一節

天一亮,南鄉便離開老家,前往鄰近的「武藏小杉」車站。他的老家在川崎市,兄嫂就住在這兒。

他在車站附近租了一部轎車,開上中原路,往旗台方向駛去。他事先已和純一約好要在那兒會合。

早上六點五十分,他準時抵達站前路一家咖啡廳門前。純一已在店內等候。

「抱歉,讓你久等了。」南鄉向他說。

純一抬頭道:「該我道歉才對,說要在此會合的人是我。」

「道什麼歉呀?這地方離我那兒很近,方便得很哩!」南鄉停好車,進入店內買了麵包,在純一對面坐下來。那麵包就是他的早餐。

純一穿著白色襯衫和棉質長褲,腰部的皮帶像是多了一截,顯示他可能因坐牢而消瘦許多。他穿便服時看來比穿囚服時穩重得多。

為何純一老是愁眉苦臉呢?南鄉深覺納悶。一個前科犯當然不會很快樂,但他才出獄兩天,應不致如此苦悶……此時純一忽然變了臉色。南鄉順其視線望去,原來對街那邊有一間名為「百合」的雜貨店,鐵門半開,一位腿長腰細的妙齡女郎正從下方鑽出來。

這女郎足踩拖鞋,並未穿襪子。南鄉猜想:可能是在做早餐時發現缺了什麼,因而匆匆忙忙要跑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購買吧?

純一的視線片刻也未離開這女郎。那眼神如痴如醉,彷佛一個少年在注視著他所單戀的女子。

這女郎容貌秀美、肌膚雪白,年齡約和純一相同,可能就是純一的舊情人吧?純一受審時,「情況證人」中並無任何少女,也許是案發後兩人就立即分手了吧?

南鄉長嘆一聲。這種事,他幫不上忙。人一旦失足,往往造成千古恨,而且有許多憾恨難以彌補。

兩人默默吃完早餐,隨即走出咖啡廳。

要到中湊郡,開車約需兩小時。南鄉把車開上「東京灣橫貫公路」。

來到「房總半島」時,純一停止聊天,轉而問:「詳細案情,是否到了現場才要告訴我?」

「不錯。」

「你是怎麼接下這工作的?」

「年初時,我去東京出差,遇見老朋友,他是一位律師,托我做這件事,我便答應了。」

「你身為刑務官,竟要替一名死囚雪冤,不怕上級發怒嗎?」

「原來你在為我擔心呀?」

南鄉頗感欣慰,眉開眼笑說:「放心好了,反正我馬上就要辭職了。」

「啊?」純一面露驚訝神色。

「我現在正在把該休的假一次休完,然後就去申請退休。何況做這件事等於是在當義工,並不違反公務員懲戒法,所以不用擔心。」

「為何要辭職呢?」

「原因很多,像對工作情形不滿意、家庭問題等等,反正有很多因素就對了。」純一隻是點頭,並未追問。

南鄉改變話題道:「另外那件事,你已有心理準備了吧?」

「唔,有。」純一的樣子似乎毫無把握。

「我連西裝和領帶都準備好了。」

「很好。」南鄉提醒他。

「重點是展現誠意,真心道歉。對方若破口大罵,你也不用怕。記住,無論言詞或態度,務必都要表現出無限的悔意。」

「知道了。」純一的聲音有氣無力。

「沒問題。」

「但願你是真心的。」

純一閉口不答,南鄉瞥了他一眼,又問:「你可是真心悔過?」

「是。」南鄉原本要說「大聲一點呀」,一想此地並非監獄,便又作罷。

一個多小時後,車子從國道駛入鴨川收費道路。越過房總半島後,總算見到了太平洋。

目的地中湊郡位於「勝浦市」和「安房郡」之間,是一個人口不足一萬的小鎮,境內幾乎全是山嶺,平地部分則蓋滿了住家和商店。主要產業是漁業,而觀光業也不弱,除海水浴場外,尚有不少旅館、餐廳、遊樂場等,規模雖小,卻都能維持下去,整個小鎮充滿了奮發向上的活力。車子從「鴨川市」沿著海岸線往東北方前進,迎著海風穿過安房郡,最後到達中湊郡。

純一看著地圖和字條上的地址,幫助南鄉尋找正確的路徑。由國道向右轉,駛過一條鬧街,轉角處便是佐村光男的家。那是一棟木屋,四周並無其他建築物,招牌上寫著「佐村製作廠」。此處位於商店街與住宅區的交界。

純一開始系領帶。南鄉停下車,從車窗觀察佐村家。一名穿著工作服的年輕男子正在操作機器的轉盤。受害人佐村恭介並無兄弟姊妹,所以此人應是這兒的工人。

南鄉又往屋內瞧,意外發現那兒竟有一座米黃色的水槽,和純一的父親的工廠內那部機器十分類似。此案的相關文件,他已看過好幾遍,卻還不知道「加害者和被害者家裡都是從事同一行業」。對此巧合,他實在有點啼笑皆非。

純一對鏡整裝,拉好衣領,下了車再穿上西裝上衣。那件西裝又縐又塌,可能是出獄後尚無暇整理吧?不過,看他的表情,似乎是真心誠意要去道歉的樣子。

「怎麼樣?」純一以擔心的口吻問。

「行了,這樣一定能表達你的心意,去吧!加油!」

純一走過去。那工人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純一望著他,慢慢步向門口。

他還記得死者父親佐村光男的長相。當初開庭時,光男曾以檢方證人的身分出庭,而且曾向法官哭訴,說:「我的獨生子、命根子,如今再也不會回來了!請庭上嚴懲被告,重判元兇!」純一幾度想要回頭離去,卻又忍住了。他走到門口,向那工人問:「請問佐村光男先生在嗎?」

「在……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我叫三上純一。」

「請稍待。」工人說完便入內去了。

純一探頭張望,發現這兒的設備比父親的工廠要好上數倍。他想:這些機器,定是用我家付的那些賠償金買的!這台「光塑形系統機」的價格至少比我家那台高十倍,性能也必定好十倍以上……此時突然傳來怒喝聲:「什麼?姓三上的?」

純一才剛站好,佐村光男就出現了,他的外表和當年出庭時並無不同:前額寬闊,髮絲油亮,眼如銅鈴,目射寒芒,身材結實,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樣。

他一見到純一,立刻停下腳步,厲聲說:「放出來了是嗎?」話聲中似乎充滿了詛咒與威嚇之意。

純一立正站好不敢動,努力說出事先背好的詞句:「我已在松山監獄領罪受罰……今日特來賠禮謝罪。我自知罪無可恕,但還是要來……實在對不起,請原諒。」說完便深深一鞠躬,等候對方回答,也不敢抬頭,然而對方卻不出聲。

純一心想:也許會一腳把我踢出去吧?愈想愈緊張。

片刻後,光男才以顫抖的聲音說:

「別敬禮了。我想聽聽你怎麼道歉悔過,進來談吧!」

「是。」純一說完便舉步入內。那工人望著他們,面露驚懼之色,似乎已猜出是怎麼一回事。

光男帶著純一進入裡面的房間,叫他坐在辦公桌前,自己也落座,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又站起來。

純一很擔心,想著:他到底想怎樣?

光男走到牆邊,泡了一壺茶,又拿了一個杯子擺在純一面前。為殺子仇人泡茶,委實需要堅強無比的意志力。

「對不起,我實在罪該萬死,天理難容……」純一再三道歉。

光男狠狠瞪著他,片刻後才說:「你是何時被放出來的?」

「兩天前。」

「那麼久了?怎不立刻前來賠罪?」

「因為我昨天才知道和解書的內容。」純一照實回答。

光男額上立刻青筋暴露,他冷冷說:

「若無那份和解書,你就不會來賠罪了,對不對?」

「不對。我怎敢那樣做呢?」

純一慌忙答道,但心中卻在想:你說對了,那樣的話,我才不會來呢!是你兒子罪有應得!他作惡多端,死有餘辜!我可是問心無愧,永生不悔……光男沉默以對。純一見狀,心中又想:你不說話,莫非有詐?

為了要早點離開此地,純一再度鞠躬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仇怨難解,但……仍要請你見諒海涵。」

光男開口道:「關於那和解書,我明白你的父母很有誠意。大家都是同行,所以我知道要籌措那筆賠償費是很辛苦的。」他的樣子像在自言自語,又彷佛在拚命抑制內心的憤怒。

「喝茶吧!」光男說。

純一有些感動。原先他很憎恨對方,因為對方索取巨額賠款,害他父母陷入困境。但現在冷靜一想,這一切其實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別人……光男略施小惠,就已打動了純一的心。

「謝謝。」純一說著,拿起杯子。

「老實說,我真的不想再見到你,不過,既然你來了,我就要你做一件事。」

「什麼事?」純一提心弔膽,小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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