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五

思想。所以,我永遠隨時準備

《我不同意出版〈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一書的理由》:

「一、關於本書的修正主義觀點;」

「二、關於作者何荊夫的一些情況。」

整整三個小時過去了,煙灰缸的煙蒂也滿了,我面前還只有這幾行字。

我對這題目就不滿意。是我不同意出版何荊夫的書?活見鬼!一個多月前,從出版社總編輯老張那裡聽到這本書的時候,我還暗暗叫過好呢!老張對我說:「老游,這些思想我早就想到了,就是不敢講,更不敢寫。可是想想看,咱們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為啥搞得這麼緊張?一天到晚搞階級鬥爭搞成的嘛!前幾年我在老婆面前都不敢說真心話,害怕她大義滅親。慘哪!」我也對他說了:「我真贊成講點人情、人性。天天劃線站隊,人變得連牲畜都不如了。螞蟻、大雁、蜜蜂……多少動物都戀著同族同類呢!」老張把這本書列為今年的重點書,我也舉雙手擁護。

可是現在,我卻要寫「我不同意出這本書」!我是出版社的總編輯,還是省委的宣傳部長?我有什麼權?可是偏偏要「我不同意」!

說起來要怪老張。我拿他當知己,把奚流與何荊夫的關係,以及黨委討論的情況都一五一十通給了他,他倒和我打起官腔來了:「我們當然要尊重你們黨委的意見。不過,這類事不能光憑你我的兩張嘴說!我們黨委也要研究的,請你們黨委給我們一個書面意見吧!內容有二:一、關於作者情況;二、關於你們黨委對該書的意見。」

現在,當「官」的都學精了。做任何一件事,都要計算一下責任,如果追查起來,落到自己身上的有多少。我和老張換個位置,我也要這樣乾的。否則對上對下怎麼交代?對作者又怎麼交代?

從出版社裡回來之後,我立即找奚流彙報了。我本以為奚流會爽快地答應,至多要我起個草。不料他卻說:「現在,黨委的情況也很複雜!這幾天『教授』、宣傳部長、組織部長,還有其他一些黨委委員,甚至一些系科的基層領導幹部都來找我,不贊成黨委的決定,說什麼與黨的政策不符,師生反應強烈。看樣子何荊夫在群眾中進行了煽動,對黨委施加壓力呢!聽說孫悅,還有我那個寶貝兒子,都幫他說話。孫悅在錯誤的路上越走越遠了。」

我真想講:「那就算了吧!」可是奚流卻說:「黨委里的一些人被文化大革命搞怕了,害怕群眾的壓力。我才不怕呢!真要來第二次文化大革命?來吧!說不定那時我早已見馬克思去了!」

我呢?我才五十五歲,那時我也去見馬克思了嗎?

「那,是不是以你個人的名義?」我問他。

「那不行。我直接出面不好。我想過了。以你個人的名義寫一份材料,一式三份:一份送學校黨委,一份送出版社,一份送省委宣傳部。我可以在送黨委的材料上批上個人的意見,並親自去找省委宣傳部傅部長談一談。據我了解,他對當前思想戰線上的狀況是有看法的。」

「聽說他長住在醫院裡,又不懂行……」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不懂。他住進醫院就是一種無聲的抗議。他對當前的一切概不負責。我們是老戰友了,我還不了解他?不懂行?你也相信外行不能領導內行啦?」

這明明是要用「通路子」、「走後門」的手段了。我知道,這路子比原來的路子要見效。因為傅部長是出版社的頂頭上司,老張不怕C城大學黨委可以,不怕傅部長就不行了。出版系統的人誰不知道,老張和傅部長在以往運動中結下了疙瘩,關係一直很緊張。可是,我是否值得卷進去呢?

「我不行吧!奚流同志,你想想看,我只不過是黨委辦公室主任!」我曲折地表達了推辭的意見。

「黨委辦公室主任不算小幹部了!」奚流的嘴角動動,笑了笑說,「再說,你還年輕。俗話說,五十五,出山虎,正當壯年啊!現在強調領導班子年輕化,你是大有希望的。」

這有封官許願的意思了。我當然聽得出來。我今年五十五歲,可是參加革命已經四十年了。十五歲參軍入黨,解放初也曾經是東北少數年輕有為的領導幹部之一。可是,在高、饒出了問題的時候,被「掃了一翅膀」,從此就走了下坡路了。要不,我何至於在奚流這種人之下呢?他那幾下子我還不清楚?他所以把我調到C城大學,並且始終「用」我,就因為我可以替他干他不會幹的事,又不敢超過他,我頭上有辮子呀!現在他向我封官了!可是,眼下這種局勢,奚流本人的位置是不是保得住都難說。如果思想解放運動還要繼續向前發展,就是不撤奚流的職,他的交椅也坐不下去了。劉姥姥進大觀園,門也不摸,路也不摸。還能當領導?所以,指望奚流提拔,只有百分之三十的保險係數。然而,只要他在職一天,你就得服從他。不然的話,提拔不成,小鞋倒穿上了。這一進一出,吃虧就大了。

「老游,不要有顧慮。出了問題有我嘛!」奚流見我不說話,這樣給我打氣。他哪裡知道,我這個人氣孔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每一個領導人對下級都會這麼說:「出了問題我負責!」可是真正出了問題的時候你去找找他看!要麼他們溜得比你還快;要麼他們自己也倒了霉,要負責也負不起了。我對付這些領導的辦法,一律是「反戈一擊」。要溜的,叫他溜不掉,害人不成反害己。倒了霉的,也不在乎我的一點二點的揭發了,我也不算害他。「鬥私批修」的時候,我把這個思想亮了出來,狠狠地批判了一頓,學校工宣隊都表揚了我。可是,我還是這樣:隨時準備反戈一擊。不這樣我怎麼保存自己呢?

「我沒有什麼顧慮。奚流同志,我寫好拿來給你看吧!」我爽快地回答說。要麼不幹,干就要爽爽快快,叫他心裡舒服。反正,我把每一次與他的談話都記了下來,隨時準備追究責任。

這樣,我就不能不寫「我不同意」了。

不論怎麼講,將來追查起責任來,這份材料要與我算賬的。是奚流叫你寫的?不錯,他應負責。可是這材料里的觀點也全是奚流的嗎?這是說不通的。因此,這份材料必須仔細琢磨。

應該換個題目,這個題目的傾向性太明顯。撕去,重寫——《關於何荊夫和他所著的〈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一書》。平和得多了。

「哎喲!你是在幹什麼?到現在飯也沒燒嗎?」妻子回來了。這個炸頭炮!仗著她比我小了十幾歲,天天爬到我頭上。她在學校圖書館工作,並不忙。可是每天中午卻叫我淘米燒飯。今天我就不理她。寫下去——

「一、關於本書的修正主義觀點」。

不行,邏輯不順。題目上何荊夫放在前面,我應該先寫何荊夫才對。劃掉。再寫:「一、關於何荊夫」。

關於何荊夫,我能講些什麼呢?過去我不認識他,現在也只知道他的名字。陳玉立講的那些能算數?我叫她給我寫個紙條作參考她都不肯。可是她卻在各種各樣能夠說話的場合去說何荊夫的壞話,而且必定捎帶上孫悅。我簡直不明白,是何荊夫得罪了她,還是孫悅得罪了她?不管她,我還是寫上「據反映」。將來要問:據誰的反映?我就說,據陳玉立的反映。她那天在黨委會上講的我也作了記錄。又不是我一個人聽到的。

「你聽到沒有?燒飯!我弄菜來不及。」隨著聲音,我的耳朵被兩個指頭鉗住。她常常這樣,不管有人沒人。撒嬌的時候要鉗我的耳朵,生氣的時候,也要鉗我的耳朵。真沒辦法!

我對她笑笑:「你看,忙著呢!今天你就能者多勞吧。下不為例。」

她低頭看看我寫的東西,把我的耳朵鉗得更緊了。又放開了炸頭炮:「寫這個?誰叫你寫的?你不怕挨罵,我還怕挨罵呢!」

「這是領導交的任務,不寫怎麼辦呢?」我溫和地對她說。

「領導?哪個領導?你叫領導寫去!你到圖書館閱覽室去聽聽,教師、學生都議論紛紛。都為何荊夫打抱不平。何荊夫礙著你什麼了?你去整人家的材料!」

「哎呀,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我是為了工作,不是為了自己。」

她把嘴一撇:「哼!說得好聽!『四人幫』的時候,我不叫你瞎起勁,你也說是為了工作。結果怎麼樣?不是乖乖地跑到奚流面前去痛哭流涕,承認自己是為名為利?我都嫌丟人!你的腦子呢?把這些都忘了?」

耳朵已經火辣辣的了,現在臉也有點發燒。她說的是實情。「四人幫」橫行的時候,她也天天揪我的耳朵。

「要寫,你為你兒子的事寫一篇文章吧!諷刺諷刺那些壓制人才的官僚主義!」

我有三個兒子。她講的兒子是我的前妻生的。已經是工人了。今年要報考研究生,工廠領導硬是不同意,說工作離不開。這種領導是應該狠狠地整整!我已想好了一篇雜文題目,叫《「工作需要」辨》。筆名也想好了:方汝。不能用真名,用真名要影響兒子的。

「我寫好這份材料就寫文章,好吧?你知道,奚流叫我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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