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三

想不到第一次到他的住處去找他,就和他談這樣的事!

「荊夫,你的那本《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的書不能出啦,這是黨委的決定……」他會怎麼想、怎麼說呢?他受得了這樣的精神打擊嗎?要知道,他不是為了名成利就才寫書的。他寫的是他二十年來在人生道路上的體會,他為的是他所追求的目標。

由於自尊心的緣故吧,我從來沒有問過他這本書的寫作和出版情況。可是我了解一切。我有兩個「義務情報員」:一個是許恆忠,他常常建議我勸勸何荊夫,不要做這類冒險的事。「這些年的鬥爭情況老何已經隔膜了,他在憑著一股熱情瞎闖呢!我看透了,既有變過來的時候,也就有變過去的時候。」還有一個,就是小說家了。這人平時並不活躍,但卻是我們同學中的「消息靈通人士」,對文藝、出版界的情況特別熟悉。他常常把出版社關於這本書的爭論、反映告訴我。書稿發排的時候,他興奮地跑到我這裡說:「孫悅,今天請我吃杯黃酒,有喜事!」好像他自己的書就要出來了一樣。他感慨地說:「我缺乏老何那樣的勇氣,這一輩子只能這樣庸庸碌碌了。我快成了中國的奧勃洛莫夫了。也許是因為我一直沒有失去安寧的眠床的緣故吧?文窮而後工,古今皆然。我還是窮一點好。可是我又怕窮的滋味。」我給他喝了酒,但著實笑了他一通。我在高興的時候喜歡和人家開玩笑,有時還會促狹。

可是誰能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出版社已經決定出版的書,一個大學的黨委書記可以卡住不讓出。還講不講法律,講不講原則了呢?

「這一關我們不能不把!而且,我們這樣做也是對何荊夫的愛護。他不應該忘乎所以,以為現在什麼修正主義的貨色都可以拿出來了。」

奚流在黨委會上是這樣說的。事情的始末我不大清楚,但我可以肯定,他是始作俑者。然而,在會上提出問題的卻是游若水。在黨委擴大會議快要結束的時候,他突然叫奚流:「奚流同志!我有一個問題想提請黨委研究。系總支書記們不一定都參加了。中文系的孫悅同志可以一道參加研究。」奚流立即點頭答應,連問都不問是什麼問題,有沒有必要在黨委會上研究?這還不是事先商量好的!

我當然留下參加這個我事先毫無準備的問題討論會。討論一開始,游若水就拿出一份複寫的材料,一、二、三、四、五地彙報他所發現的《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一書中的修正主義觀點。

「最大的、最危險的修正主義觀點是他認為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不是矛盾的,而是相通的。這就閹割了馬克思主義的靈魂——階級和階級鬥爭的學說。」他說。但是,他不願意詳細地說一說,作者為什麼說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是相通的,作者所說的人道主義是什麼內容。而我是知道的。荊夫講的人道主義是要徹底地解放全人類。不但把人從階級剝削和壓迫中解放出來,而且從形形色色的精神桎梏中解放出來,從迷信中解放出來,從盲從中解放出來,並且越來越多地擺脫動物性。他反對把階級鬥爭當作目的,反對誇大社會主義社會的階級鬥爭,導致對人民群眾的傷害和分裂。他認為社會主義社會應有更廣泛的民主、自由和平等。他要求不但從物質上而且從精神上把每一個公民當作人,尊重他們的權利和個性。這難道不對嗎?可是游若水認為,這些統統是修正主義觀點:「問題是十分清楚的!所有這些觀點我們馬克思主義者都一再批判過。而且不是文革中批判的,是十七年批判的,也就是在正確路線指引下進行的批判。」

我不知道邏輯還能不能成為一種科學。因為它是這麼簡單:十七年——文革——現在;肯定——否定——肯定。三段論。黑格爾活著,會招收多少中國的弟子啊!

游若水發言的時候,白凈的麵皮漲得通紅,光禿的頭頂閃閃發亮。他的眼睛一直望著奚流,奚流卻不看他。奚流輪流地審視著參加會議的每一個人,最後把視線落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

游若水講完,把材料疊好裝進衣袋。奚流把目光從我臉上移開,轉向大家,平穩地說:「我們根本不知道要出這本書。要不是游若水同志從有關方面聽到消息,並主動討了一份校樣來看的話,這本書就出籠了。」是游若水乾的嗎?我懷疑。這個人居然會發起一件事?

「孫悅同志!中文系總支是不是知道這本書呢?」

聽到奚流在問,我立即回答:「我是知道的。」

「為什麼不過問?」奚流問。

「這是出版社的事,我們無權過問。何荊夫同志也有他的出版自由。」我回答。

奚流的顴骨向上聳了一下,他問黨委委員們:「是這樣嗎?那末我們就來討論一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不是要實行資產階級自由化?我們黨還要不要領導?」

校河的水今天多麼情啊!水至清則無魚。這河裡是無魚的。魚需要渾水,這是肯定的。人呢?也需要渾水嗎?明明是一池清水,非要投進石子、爛泥、雜草把它攪渾不可嗎?

黨委會裡資格最老的委員首先發言了。他的頭髮白如麻絲。他有一顆善良的心。他的眼睛是那麼真誠坦率。在那些動蕩的年月里,我「保」過他,也曾經像女兒那樣在他面前傾訴過委屈。他總是安慰我:「你還年輕,經歷經歷有好處。」我多麼尊敬他!

「按照以前的慣例,出版社出書之前應該與作者的單位聯繫一下,這樣我們大家都不至於被動。現在既然已經這樣了,就儘可能妥善地解決吧!作者還是個年輕人,說服教育為主吧,勸他把稿子撤回來,改好再出書。我看這些觀點都是錯誤的。我們批判了多少次了。四二年延安整風的時候……」

我知道,他又要「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地談起批判人性論和人道主義的來龍去脈了。文革中每次批判鬥爭他的會上,他都講四二年延安整風,與王實味等人的鬥爭。他總是用他那慈祥而坦率的眼睛望著「紅衛兵」們:「我沒有搞過修正主義。我接受了黨的長期教育。自從延安整風……」「紅衛兵」說他是「臭表功」,罵他,侮辱他,嘲笑他。可是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沒有承認過自己是修正主義。我因此對他益加敬重。可是這兩年,我覺得跟他有了距離。生活在前進,他卻和十幾年前,甚至幾十年前一個樣,就像這會議室里的一個雕像,永遠放在那個地方,又永遠是那個姿勢。你可以欣賞他,但不能和它討論任何實際問題。「小孫啊,千萬要把穩舵。這種混亂的局面不會太長。我們黨肯定要管的。四二年在延安……」我一聽到他對我說這些,心就往下沉。我多想用力推他一下啊!可是我人小力薄。

「現在的情況與以前不同了。出版社對作者一般是不應審查的。不過,對何荊夫這樣具體的人,寫這樣一本具體的書,是應該慎重的。」

發言的是一位兼哲學系總支書記的黨委委員。與我一樣是「科班出身」。據我了解,他的思想還是比較解放的。今天是被這「具體的人」和「具體的書」嚇住了嗎?

「何荊夫在系裡表現怎麼樣?聽說有些反映。」一位女委員接著上面的發言提出問題。我簡單地回答:「很好。」腦子裡在想:「具體的人」和「具體的書」應該怎麼理解呢?「具體」到怎樣的程度我們就有權干涉了呢?沒有出版法。對每一個人都可以來一下「具體」,在每一個人身上都可以找到應該受到干涉的理由。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具體!具體!具體……多麼難掌握呀!

也許,我應該在會上把荊夫「具體」一下?可是,我害怕在這樣的場合談到他,甚至不能冷靜地想到他。

自從趙振環來後,他沒有找過我。見了面除了點頭打個招呼,再也不說第二句話了。這使我感到難過。我覺得我與他的距離越拉越遠了。我越來越多地在朋友面前談到他,特別是在李宜寧面前。「我不希望你再受挫折,何荊夫不會給你帶來平靜。你們不應結合。」她總是這樣勸我。

確實,何荊夫不會給我帶來平靜。然而,恰恰是這一點在吸引著我。我已經讓他一個人在風雨里搏鬥過了。如果再有什麼風雨落到他身上,難道還讓他一個人去搏鬥?那樣我的心又怎麼能平靜呢?

「我聽到一些關於何荊夫的反映。可以發言嗎?」正在作記錄的陳玉立問。奚流點點頭,她就發言了:

「何荊夫自從甄別平反以來,尾巴越翹越高。他常常在學生中宣揚自己的經歷,把自己打扮成傳奇式的英雄,吸引了一批幼稚的青年在他周圍,他常常說:『我們的黨應該好好地總結教訓。』意思是說,他是一貫正確的,我們的黨犯了錯誤。他比黨高明,黨卻虧待了他。這本書中所宣揚的什麼尊重個人、尊重個性等個人主義觀點,他都在學生中散布過了。中文系的無政府主義思潮與他有很大關係。前不久,奚流同志批評學生在黑板報上登愛情詩,一部分學生瞎起鬨,也與何荊夫有關。現在居然有學生諷刺奚流同志,說要請他當和尚協會顧問……」

誰「噗嗤」笑了?是那位年老的女委員和她旁邊的那位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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