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七

現在,房間里只剩下我和趙振環兩個人了。我想應該先招呼他吃晚飯。可是他說他不想吃,無論如何也不想吃,我也不想吃。還有點蘇打餅乾,我把它拿出來,沏上兩杯熱茶。

「吃點吧!」我把餅乾盒推到他面前。

他搖搖頭向我伸出手說:「有煙嗎?想抽一支煙。」

我把手向他背後的門上指了指,讓他看那裡掛著的一個紙牌子:「本人已戒煙,恕不以煙待客。」這是我從醫院裡出來後寫的。我對憾憾說:「叔叔從今以後不抽煙了!」憾憾高興地湊近我的耳朵小聲說:「我發現了一個秘密!媽媽喜歡你的旱煙袋,常常拿出來看。她以為我睡著了,我卻是裝睡呢!」這塊牌子掛上去的時候,憾憾也在,她說,她一定告訴媽媽……

「我也戒了多少次了。可是一到心裡不痛快的時候還是想抽。」趙振環看著牌子,無可奈何地苦笑著說。

「還是戒了吧!我看你的身體也不好。」我勸他。

「是呀,是要戒的。你就戒得這麼徹底,一支存貨也沒有了嗎?」他又一次向我伸出手。

「沒有。我是吸旱煙的。」我說。

「旱煙也行。給我吸一袋。」他的手還伸著。

「可是旱煙袋……」我不想說了。

「也燒了?這又何必!」他惋惜地說。

「不是燒了,是由別人收管起來了。」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我不想把事情說明,可是又想讓他明白一點。

「是女朋友嗎?」他縮回手,問我。

「……」我怔了一會兒,怎麼回答呢?

「是吧?」他又追問了一句。

「是小朋友,憾憾。」我想,還是這樣回答好。

「憾憾?」他的嘴角邊的肌肉牽動了一下,既像哭又像笑,這把他端正的面容破壞了。他真是老多了。我簡直不能想像,這就是當年和美麗的孫悅坐在一輛三輪車上的趙振環。

「是憾憾。就是你和孫悅的女兒。她有時到我這裡來玩。是個很可愛的孩子。」我竭力平靜地說。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憾憾長得像孫悅,是嗎?」

「基本上像孫悅,也有些地方像你。」

「是嗎?憾憾和你談起過我嗎?她對我的印象很壞吧!」

「憾憾根本不願意和別人談起自己的爸爸。」我的回答幾乎是粗魯的。這個題目太叫人心煩意亂了。這麼多天,我和憾憾之間建立起來的不同尋常的友情也使我更加煩惱。在心裡,我已把自己當作她的爸爸了。可是,今天來了她的真爸爸,親爸爸!我還和他坐在一起,談論這樣的話題!這叫人多難受阿!可是,我把他留下來,不正是要和他談這個題目嗎?

從看清站在我面前的是趙振環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一直沒有平靜過。在我和孫悅的距離正在縮短,我們的心正在靠近的時候,這個人的到來,會給孫悅、也就是給我帶來什麼呢?「不能讓孫悅看見他!」這就是我在腦子裡形成的第一個反應。是我首先抬步擁著他離開孫悅家門口的。可是現在卻又是我把他留了下來。

他一直審慎地觀察我和我的房間。我想緩和一些氣氛,就問他:「不認識了,這麼看著我?」

「又熟悉又陌生。」他回答,不自覺地撫撫自己的白頭髮。他老得這麼厲害。

「這話說得很辯證。對你,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我笑笑說。

「還是單身漢?」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床上。

「恐怕要組織一個獨身主義者協會了。自任主席。」

「應該成個家。」

「應該的事情很多,可不一定都能做成。有很多必然的因素,又有很多偶然的因素……」我無法對他袒露心中的一切。我把他的到來當作偶然的因素。

他似乎領悟了什麼,不再把問題繼續談下去,卻又向我伸出手:「到哪裡去討兩支煙來抽抽吧!這裡住的同志有抽煙的吧?」他的嘴角又牽動了一下,現出了既像哭又像笑的神態。現在我才發現,這已經是他的習慣了。心裡為他感到難受。我答應他說:「好吧,我去弄煙。」

我去小賣部買了一包煙遞給他。他貪婪地抽起來,又把煙遞給我:「也抽一支吧!偶一為之,下不為例。」「不,我不抽。」我拒絕了。

「我缺的就是你的這一份毅力。所以,我走了下坡路。」他吐著濃重的煙霧對我說。

「毅力是鍛鍊出來的,不是娘胎裡帶來的。」我說。

「我就鍛煉不到你這個火候。」他說。

「因為你沒有我這樣的經歷。」我說。

「這倒是。我算是什麼樣的經歷呢?順利的還是曲折的?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有人把我叫做幸運兒,可是我卻感到自己十分不幸。」他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

真的,他的經歷算什麼樣的經歷呢?這麼多年來,他沒有做過運動的對象,也沒有成為「積極的動力」。他一直像一個旁觀者那樣看著、跟著,好像一塊無棱無角的石頭,隨著泥沙流淌,從不想自己選擇一個停留的地方。一九五七年「反右」時,他滿有理由狠狠斗我一下,這樣,既可以表現自己的立場,又可以發泄私人的怨氣。可是他沒有這麼做。他從來沒有在批判我的會上發過言,也從來不貼一張大字報批判我。他總是躲著我。他在我心裡形成了一個謎,也留下一些好感。然而,他卻也感到了不幸。我承認,他確實不幸。可是,他的這種不幸是什麼人造成的呢?

「我的父親是個貧窮的知識分子,在鄉下教了一輩子書。我從小就受到他的這種教育:讀書人不要去沾政治的邊。政治是可怕的,也是骯髒的。我照著他的話做了。可是,沒有世外桃源。父親在他那樣的環境里也逃脫不了政治的襲擊。『文化大革命』中,他被當做『封建遺老』遊街示眾,驚嚇羞惱,一病不起。我呢,更是在政治的漩渦中。政治的種種可怕和骯髒我看得比父親更多,更清楚。我往哪裡去躲?家?我沒有一個像樣的家。於是,我用放浪形骸的方式來麻醉自己,安慰自己。結果,卻把靈魂抵押給了魔鬼。」

「把靈魂抵押給了魔鬼!」他的話使我的心震動了一下。我想起了歌德的長詩《浮士德》中的浮士德的形象。生活在中世紀的窒息空氣中的浮士德,希望享受最大的快樂,把靈魂抵押給了魔鬼。想不到在今天,仍然有人做這種抵押,為了逃避政治的風雨。浮士德贖回了自己的靈魂,趙振環呢?

「魔鬼也許沒有那麼多裝靈魂的瓶子,你還可以贖回自己的靈魂。你不是已經開始了嗎?」我對他說。

「你是這樣理解我的?」他熄滅香煙,急促地間。

「是的。不可能有別的理解。」我肯定地回答。

他站起來,激動地來回走著。嘴裡不斷地說:「人多麼需要別人理解。多麼需要別人理解啊!剛才,我還在猜度你,防備你。我以為你會嘲弄我,痛斥我。然後再趕走我。你是有權利這樣做的。你知道,我想過千遍萬遍了,你當時確實比我更了解孫悅。我卻並不真正了解她。」

是的,我也想過千遍萬遍了。與你相比,我更了解孫悅,因而也是更愛孫悅的。正因為這樣,我才不懈地追求啊!但是,你卻在這個時候來了,我不想把你趕走嗎?想的!但是,我不能。我忘不了我們同學的日於,不忍心讓你失望而歸。這些,你能不能猜度到呢?我希望你能啊!我盡了最大的努力才制止了自己吸煙的念頭。

「我只愛孫悅的美麗、聰明和溫柔。孫悅屬於我,我感到滿足,驕傲。可是對於她身上最寶貴的東西,那種為一個崇高理想而獻身的精神,對美好的未來熱烈追求的精神,我一直並不喜歡,甚至要加以壓抑的。然而,要是沒有這一點精神,孫悅就不是孫悅了。我常想,幸虧結婚以後,我們分居兩地,要不孫悅會感到痛苦,也會後悔她的選擇。你說是嗎,老何?」

是的,很可能。然而今天呢?他抓住了孫悅的靈魂,並且愛上這個靈魂了。我應該高興。可是現在心裡升騰起來的感情卻正好相反。因為現在,站在我面前的趙振環是一個真正的「情敵」了。我應該把他留下來嗎?吳春是為我著想的。留他的時候,我只把他當作一個遭遇到不幸的同學,一個願意回頭的浪子。我想到他會給孫悅帶來一些感情上的紛擾,並沒有想到他會給我造成現實的威脅。我後悔了。我喜歡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小說《怎麼辦?》,可是幾位主人公對戀愛的態度,我始終持保留意見。愛情可以讓來讓去嗎?可以不產生嫉妒嗎?然而,難道我真的應該把他趕走?

「你為什麼留下我來?」他突然停止走動,站在我面前問道。

「我原來是想讓你見見孫悅和憾憾。」我回答。

「原來?那麼現在呢?」他直視著我,嘴角的肌肉急速地牽動著。

我沉默。我真想對他說:「現在,我後悔了!」但是,我沒有說,他的嘴角的肌肉牽動得我的心微微作痛,我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

「坦率地告訴我,你現在和孫悅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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