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

從醫院回到家裡,憾憾十分熱烈地迎接我,而且注意觀察我的臉色,大概是想了解這次探病對我的影響吧!

前天,我無意中看到了她的日記。像往常一樣,在她入睡之後,我要檢查她的功課。書包里掉出一個小小的記事本。翻開一看,卻是日記。我不知道孩子記日記,好奇心使我想看一看。記的多半是學校里的事:學習遇到了困難啦,和同學的關係出現問題啦,對某某老師有意見啦,等等。這些,我平時大都即時了解了。有些內容卻是一直對我保密的,那就是對我的觀察和思索、意見和感情。簡直是我的一面鏡子,有時叫我好笑,有時催我掉淚。「人生自古誰無憂?可憐憂愁無處訴。誰人知我心中苦?誰人憐我弱與孤?」這首詩是她看了電影《女籃五號》以後寫的。《女籃五號》中母女兩人的遭遇引起了她的共鳴。記得看到女籃五號對教練說:「我真希望有你這樣的爸爸!」的時候,她突然說頭痛,退場了。原來,她想到了何荊夫!「我愛何叔叔,像女兒愛父親那樣地愛他。媽媽為什麼不與他交朋友,偏偏去找許恆忠呢?」

也許就是這段日記使我下了到醫院去探望何荊夫的決心的吧?我心裡暗暗感激女兒。但是現在在女兒的目光探照下,我必須不動聲色。「天不早了,做完功課就睡吧,憾憾!」我平靜地說。她答應了一聲,卻不動,兩隻眼還是盯住我。孩子大了,真是大了。她要求介入媽媽的生活。這要求是無聲的,卻是固執的,叫你不能不加以考慮。可是我今天還不想與她談這些。我滿腦子裝的都是剛才醫院裡的情景: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他的每一個動作,他激動得把雙手緊握在胸前的情形……

「媽媽累了。憾憾,我們一起睡吧!」

我脫衣上了床。憾憾很掃興。嘟著嘴脫衣服,一件一件往凳子上扔,有的就扔到地板上。我不理她,只顧想自己的心事。

何荊夫一點也沒有看不起我的意思,我以前太多心。他快變成哲學家了,說話充滿了哲理。他的四十歲才真正是「不惑之年」。我卻越來越惑了。他是對的,「惑」並不是壞事。可是我什麼時候才能從「惑」走到「不惑」呢?我不能斷定,與他結合會不會幸福。我還是這麼強烈地受他的吸引。可是,我也感到和他性格上的差異更為明顯了。有一副對聯:「古樹參天,直來直往,你謂粗疏;曲徑通幽,千迴百轉,我嫌迂闊。性相近,習相遠。」呀!在哪裡讀到的?是他的日記嗎?不,多像我們兩個啊!可是偏偏互相吸引……他把煙袋交給我保管了。是愛情的信物嗎?不,他沒有這樣說……

橫豎睡不著,我索性起了床,從包里拿出那個旱煙袋。憾憾說,這是他家的傳家寶?大概有什麼故事在裡邊吧?應該讓他講講。我對他的了解還太少。我們根本沒有在一起談話的機會。

「媽媽!」憾憾突然坐起來,叫了我一聲,把我嚇了一大跳。我連忙藏起旱煙袋。

「你給何叔叔縫了個煙荷包?」

天呀!她沒睡,什麼都看清了。

「睡吧!多管閑事!明天又叫不醒了!」我裝出嚴肅的樣子,對她說。

「好好!不多管閑事。媽媽,不要讓何叔叔抽煙了啊!要生癌的!」她詭秘地對我笑笑,又躺了下去。我也趕緊把旱煙袋鎖進抽屜,躺了下去。

那天夢裡那個騎馬的大漢好像就是他!是不是呢?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那個叫他的人,聲音也像是我所熟悉的。是誰呢?是誰呢……眼皮發澀,腦袋發昏。不要再想了吧!

我不再想。然而眼前卻出現了奇怪的景象,經歷了一些奇特的事情。事後,才知道是一場夢。我看看身邊的憾憾,她睡得正香。我摸摸她的臉,輕聲地對她說:「憾憾,你作夢了嗎?媽媽作了一個奇特的夢!」

我不相信讖緯神學,一點也不相信。但是每一次作過夢之後,特別是比較奇特的夢,我都要想得很久很久。想從中悟出一點意義,弄清它預示什麼。就像我爺爺看到自然界的變異就聯想到我們一家人的命運一樣。我對人講出來的夢都比較完整,完全不像弗洛伊德所分析的那些夢,沒頭沒腦,支離破碎。因為我把夢加工過了。在半醒半睡的狀態中,我一點一點回憶著剛剛做完的夢。模糊的地方,我把它勾勒得清楚一點;斷裂的地方,我加以連接和修補。

對今天的夢,我更是想得很多,很久。因此它也就愈加奇特和完整了。我索性爬起來,作個文字記錄。

我和他住的城市裡突然發生了一場奇怪的流行病。病人都像瘋子一樣,把自己家裡的東西翻得亂七八糟。一件一件地扔到地上,有的甚至放把火燒掉。東西扔完,就剖開自己的胸膛,像外科醫生那樣檢查起自己的五臟六腑來。樣子實在古怪:有的將自己的心捧在手上,傷心地哭著,數說著;有的剪斷自己的腸子,讓食物直通肛門,說這樣可以免去許多周折;有的把心肝肺腑全扔掉喂狗,換了一副塑料的心腸,笑嘻嘻地滿街亂串,見什麼就吃什麼,雖然全都原封不動地排泄了出來,卻大叫大嚷著:「今天才算放開肚子吃了個夠!」

全市的傳染病專家都集中起來,研究了上千個病例,發現這是一種精神傳染病,病的起因在於氣候的突然轉暖。一部分冷凍的神經突然復甦,對人的精神刺激太猛。健康的人們憂慮又傷心。他們燒香禱告:天呀,再寒冷起來吧!地呀,再結起冰來吧!不要毀了我們這座城市。我們,對於寒冷早已習慣了。

禱告和醫治一樣無效。傳染病蔓延著。

我和他(他是誰,我不認識。他與我是什麼關係,也不知道。但是,我和他已經共同生活了許多年,我事事都聽他的。)至今還屬於健康的人。為了躲避傳染,我們已經關緊門窗、斷交絕游十多天了。他一天拉著我做三次禱告:「天寒地凍,百病不生。冰融地暖,疾病傳染。天呀,再寒冷起來吧!地呀,再結起冰來吧!阿門!」他一定要我跪著禱告,不然就會不靈。

我對這禱告實在厭倦。小時候,我倒是常常喜歡給大人下跪、磕頭,討幾個賞錢,或者換幾聲稱讚。可是有一年春節,我磕頭磕厭了,磕怕了。一家幾代人坐在堂屋裡,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叔祖父、叔祖母,伯父、伯母,父、母,叔父母、姑姑們,哥哥、姐姐們。我最小。大家一輩一輩地輪著叩頭、跪拜。

一個一個地叩頭、跪拜。嘴裡還要說著「給父親拜年,給母親拜年,給……拜年」。一代一代、一個一個地磕下來。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天。最後輪上我磕頭了。我要磕的頭最多。沒有一個人要給我磕頭。看著滿屋子男女老幼都眼睜睜地等著我的「頭」,心裡已經發毛。但我還是兩膝一屈,跪了下去:「給曾祖父拜年,給曾祖母拜年,給祖父拜年,給……」跪下,站起,作揖;再跪下,再站起,再作揖。「給叔父拜年,給嬸嬸拜年……」

膝蓋發軟了。還有那麼多人等著我的「頭」。我想了個辦法,學男人們見面行禮的樣子,把雙拳一抱:「給姑姑、哥哥、姐姐們拜年!」

「哈哈哈!」一陣笑聲。之後,父親發話了:「不行,小悅,不行!不能馬虎,一個一個地拜!」

沒辦法,我只好一個一個地拜。拜完了姑姑,拜哥哥。拜完了哥哥,拜姐姐。我有四個姐姐。最小的姐姐比我大一歲,平時總和我搶東西吃。今天,也得給她磕頭。可是,一看見她得意的樣子,我就不想磕了,反而颳了刮自己的臉皮,說她不知羞。她「哇」的一聲哭了。父親又責備我了:「小悅,就你不聽話,給小姐姐補一個頭!」我補了一個「頭」,流著眼淚跪下去,站起來的時候,就放聲地哭了。

從那以後,我怕磕頭。好在後來解放了,磕頭的禮也免掉了。可是他總是變著法兒叫我下跪,禱告。我只能跟著他這樣做。

我感到悶熱難受。他不許我脫衣服,說是要傷風的。我幾次要開窗通風,也都被他阻止了。今天,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走到窗前,把臉貼在有點陰涼的玻璃上,朝大街上看。

「街上扔下了那麼多東西!他們究竟扔下了什麼呢?你!我們去看看吧!」我對他說。我一直稱他為「你」。

「不行!」他斷然地說。

我轉動了一下眼珠,想出了一個主意,調皮地朝他笑著說:「你!你看那裡,好像是一件閃光的皮襖,過去花錢也買不到的。你不是說要愛惜東西嗎?我去拾來給你穿吧!」

「是嗎?」他不由得把臉湊了過來。「是一件皮襖。天還是要冷的,這些瘋子!好,你去拾來,順便再揀點別的,我們來研究研究。快去快回,不要與任何人接觸。」

「好咧!」我歡快地答應一聲,拎了兩隻他遞過來的特大旅行包跑了出去。

外面又亮又熱,我想脫掉衣服好好地玩玩。可是他的臉正貼在玻璃上朝我看著。我不敢放肆,就順手搶著身邊的東西,不一會兒,就拖著滿滿兩個大包回來了。門依然關得死死的。

我和他一樣一樣地檢點拾來的東西:各種尺寸的帽子——可以給自己戴,也可以給別人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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