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

倒霉的事一齊找到我。

「孫悅,我要求你寬恕!孫悅,我要求你寬恕!」

趙振環的信把我的心攪得更亂了,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現在就來了。結了疤的傷口還是要流血,因為有人要揭疤。

憾憾要去參加學校組織的遊園活動,急急忙忙地整理著東西。她的動作使人產生緊迫感。

「媽媽,要是何叔叔今天來找我,你對他說一聲,我請他下星期天來玩。」臨走的時候,她對我說。

「哪個何叔叔?」「何荊夫呀!」

又來了!自從上次何荊夫到家裡來,她三天兩天問我「何叔叔」的事。就是這個何荊夫,昨天晚上把我留在辦公室里,問我當初與趙振環離婚的詳細經過。最後,他對我說:「你不該同意和他離婚。你應該為環環想想。」想不到,他對我說這個!為了自尊心,我不能把趙振環對我的所作所為都告訴他。可是他也不該這樣埋怨我呀!是啊,我不該同意,是誰叫我同意的呢?

「寬恕!」說得多麼輕巧啊,趙振環!正是在我遇到第二次強烈衝擊的時候,你加緊逼我離婚。「連孫悅的丈夫都要和她劃清界線了,要把她休了!」整個學校都這樣傳著。「休了」,「休了」!這個詞與共產黨員孫悅聯在一起豈不滑稽?然而,這卻是事實。不但要「休」我,你還侮辱我的人格啊!「什麼青梅竹馬?別編這些故事自欺欺人了!」「我受不了這樣的污辱:奚流的姘頭!我不能要人家的姘頭!」「你欺騙了我,你從來不愛我!」「你死皮賴臉地纏住我幹什麼啊!我寧死也不要你!」你一天一封信,一天一封信呀!在做了一天的「牛鬼蛇神」之後回到家裡,陪伴我的,除了憾憾,就是你的這種信。

「媽媽,爸爸的信!」憾憾總是高高興興地把信交給我。我不敢當著孩子的面看信,因為孩子總要問:「爸爸問我了嗎?爸爸想環環了嗎?你寫信叫爸爸來吧!」我等孩子睡覺以後再看這些信,每個字都像一張血盆大口要把我吞吃掉。我還得編出一套騙孩子。

「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再去和他談談吧!」我請求工、軍宣隊。

「你不要用個人生活問題轉移鬥爭大方向!」這是回答。

我找幾位朋友商量商量。立即就有大字報貼出來:(孫悅又在進行反革命串聯了!)

同情我的同事偷偷地問問我情況,我說了。又得到新的罪名:製造輿論,蒙蔽群眾,騙取同情。

一張「休書」寄到我手上,我只有一個人偷偷地哭!

寬恕嗎?可是誰能把這些從我的記憶中抹去呢?

「你不該把自己的苦難轉移到孩子身上,孩子感到孤獨,你知道嗎?」

我是不是母親?我愛不愛自己的孩子?你這個單身漢怎麼能理解啊!

那一天,學校工、軍宣隊把離婚證書交到我手裡。沒有一句安慰的話,反而幸災樂禍。我看也沒有看,就把它裝到書包里了。我到幼兒園接回孩子。一見孩子,眼淚就嘩嘩往下流。孩子也哭了。「誰欺負媽媽了?」「媽媽想爸爸了嗎?」從幼兒園到家裡,孩子不停地問,我除了搖頭、流淚還能說什麼?法律規定保護婦女兒童的權利。可是在我們的離婚證書上卻判決:孩子歸女方撫養,男方不負撫養責任。從此以後,女兒只是我一個人的了。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怎麼把孩子帶大。我實在受不了這樣的羞辱和打擊啊!我把孩子早早安排睡下,一個人坐在燈下想呀想呀,我多想離開這個世界!我整理了一切,撕碎了照片,最後在孩子身邊坐下來。懂事的孩子還沒睡著,一直催著:「媽媽睡呀!環環害怕!」

「環環!我的好環環!要是媽媽不在了,你怎麼過呢?」我抱著孩子,狂熱地吻著,哭著。

孩子伸出小手,抹去我的眼淚,安慰我說:「媽媽要去出差嗎?你放心去吧!鄉親們會照顧我的。」

昨天剛剛看了《白毛女》,學會了一個辭彙:「鄉親們」,她用到這裡來了!聰明的孩子!可愛的孩子!可憐的孩子啊!我把她抱起來,貼在胸口,放聲痛哭了一夜!

為了孩子,我堅強地活到今天。我願意把苦難轉移到孩子身上?我正是要把一切苦難咽下肚裡,不留一點痕迹啊!可是苦難不是容易咽下的東西,喉頭哽得痛,心裡悶得慌的時候,臉上自然會現出一種苦相。這影響了孩子……我為此流了多少淚,自責了多少次,你知道嗎?可是你還要——責備我!看來,我們是無法互相了解的。你總認為,生活對我很仁慈,只是對你特別殘酷……

這震耳欲聾的噪音!學校宿舍已經離開市區較遠了,還是這麼鬧。臨馬路的窗子,關了不是,開了也不是。關了,顯得陰冷。開了,就是這種噪音的奏鳴,可以致人神經分裂的噪音。還是關上窗走出去好。憾憾中午不回來吃飯,我一個人呆在家裡幹什麼?隨便到哪裡混頓飯吃算了。

天氣出奇的好。校園裡桃紅柳綠,春意盎然。我們都曾經年輕過,就像這些春天裡盛開的花朵。像那些在花叢中穿行的男女學生。花開花落,一年一次。人少人老,一生一次。

這裡,是校園最冷僻的一個角落。種著灌木。低矮、茂密。是談情說愛的地方。就在這裡,我對何荊夫……那是一種什麼感情呢?

從第一次見面,我就被他吸引了。他沒有趙振環漂亮,可是他那一雙眼睛使趙振環的一切美色都顯得黯淡無光。他的眼睛可以教最愚鈍的學生準確地理解「神采」這個詞的意義。就是這雙眼睛到處追隨著我,像兩團火,像兩盞燈。我沒法躲過它。但是在心裡,我卻越來越多地拿他和趙振環比較:趙振環愛我,熱情中帶著誇張,時時提醒我:「我們在談戀愛。」他卻深沉、自然,讓你不知不覺地把自己與他聯繫在一起。在資料室,他會把一本書遞給你:「看看這個吧,很不錯!」你果然受到吸引,當你感動得流淚的時候,那雙眼睛正關注著你,他知道你為什麼流淚。他看過的書,我都看了。我看過的,他也都看了。沒有約定,一切都在默默地、不知不覺中進行。我甚至不承認,我們已經成為朋友。可是那次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我看見平靜的地面下流動著烈焰,才突然意識到正在發生著什麼事情。我花了多大的力氣才使自己沒有失去常態啊!我怕他。疏遠他。他太吸引我了,他會誘使我丟掉青梅竹馬的朋友。那樣,我將背棄自己的誓言,無顏見江東父老了。於是,我向所有的人公布自己與趙振環的戀愛關係;我有意當著他的面挽著趙振環的手臂;我用趙振環的出眾的美貌和特別的溫柔體貼來安慰自己,鼓勵自己的勇氣。我總算抵禦了他的誘惑。

可是他的那些日記公布了。是誰發明了這種階級鬥爭的方法?靠揭人陰私,靠發掘人的心靈中最隱秘的感情來致人於死地。就是接受了這樣的教訓,我在「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的時候就燒掉了我的全部日記。現在想起還很痛心啊!可是我的日記與何荊夫的相比又算什麼呢?沒有人曾經這樣愛過我。那時候,我多麼想一句一句抄下那些日記啊!

每天晚上,我躲開趙振環,在這片灌木叢里等他。我從來沒有約會過他,但我相信我會碰上他。我要告訴他:讓人家去嘲笑吧,去侮辱吧!我接受了你的這顆心,請你也收下我的一顆心。那天,我碰上了他。他就站在我的對面,兩盞明燈一直射人我的心。我情不自禁……「背叛!雙重的背叛!背叛了愛人!背叛了黨!」我彷彿聽到有人對我叫喊,嚇跑了。

「向黨交心」的時候,我坦白交代了這一切。團組織嚴肅、熱情地幫助了我,表揚我「從階級鬥爭中吸取了教訓」。

奇怪,這灌木叢二十多年來竟沒有發生什麼變化。還是這麼茂密,這麼低矮。可是我的記憶卻顯得這麼生澀和蒼老了。我努力忘記他。他是「右派」,我是「左派」。一左一右,怎麼相愛呢?我究竟把他忘記了沒有呢?我也不知道。像把妖魔裝進瓶子里不敢再打開瓶蓋,我也不敢探究自己的靈魂……

這一切,他都了解嗎?他會怎麼看待我呢?

「寬恕」!趙振環,你說得太輕鬆了!為了與你保持天真的、幼稚的、淺薄的愛情,我付出過多大的代價,作出了怎樣的犧牲啊!我在一切幸福的誘惑面前閉起了自己的雙眼,封鎖了自己的心靈。為了忠實於你,我背叛自己的心。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給你了。雖然我感到遺憾,但可以從忠實中得到安慰。可是你給忠實的報酬是遺棄。

不,孫悅已經沒有力量寬恕別人了。她只想請求他——何荊夫的寬恕。不,這個她也不想。她只想忘掉這一切。

「孫悅,我多麼希望你還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孫悅啊!為什麼你要背著沉重的包袱走路呢?要知道,遠路無輕擔。路很長,你的包袱又大重。」

荊夫,老何!你記憶中的孫悅是你用愛情塑造的孫悅,她本來就不曾存在過。眼前這個真實的孫悅也有她的「過去」。不過這個「過去」已經死去了。死去的不可能再復活。叫她怎麼可能像以往一樣呢?那時候,她有著堅定的信仰,熱烈的追求,美好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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