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

「我從家裡搬出來了!」奚望把行李往我床上一摔,大聲對我說,像是高興,又像是生氣。

我一下子弄不明白「從家裡搬出來」是什麼意思,讓他坐下來,慢慢地說。聽他說完和父親衝突的過程,我沉默了許久。「何老師,我覺得還是這樣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要個家庭有什麼意思呢?」他見我不說話,就自己說起來。

我仍然說不出話來,因為他的這個行動在我心裡引起的感情是極為複雜的。

「從今以後,我和爸爸的關係就只有三十元錢了!」

我聽到這句話,身子一震,由不得抬頭注意地看著這位年輕人。

我喜歡他。我們可以稱得上「忘年之交」了。

有一天,我正在宿舍里埋頭寫作,進來了一個小夥子,大大方方地對我說:「何老師,咱們聊聊?」我疑惑地看著他。「我叫奚望。奚流的兒子。不過你放心,我和爸爸並不一樣。」我為這獨特的說明逗笑了:「你就是和你爸爸一樣,我又有什麼不放心的呢?」「你當然有理由不放心。對你的摧殘是我爸爸這一生中做下的許許多多蠢事中的一件。而且他到現在還不肯丟掉『反右英雄』這筆資本。要是我和他一樣,你就倒霉了。」我對一個兒子這樣議論父親不大習慣,儘管這父親是我所不喜歡的人。我對他說:「我們之間可以不必談你的父親。你看,還可以談些什麼呢?」他點點頭回答我:「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經過了那麼多磨難,為什麼還這麼積極?你仍然相信你曾經相信過的一切嗎?或者,你已經把一切都看透,只是像莊子那樣,在自己的主觀世界裡追求自由?」這時候,我開始認認真真地打量坐在我對面的年輕人了。他有一雙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眼睛。這眼睛使他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老練、成熟得多。這是一雙蘊藏極深而又富於熱情的眼睛。喜歡直視別人,要看透別人的心底,或者遍得人講出真心話。我信任這雙眼睛,對他披露了真情。從那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

我問過他:「為什麼你的經歷不多,卻能思索這麼多的問題?」他的回答使我驚喜:「只有畜生才只憑著自己的直接經驗去認識世界。我是人,而且是我們祖國和人民的一個兒子。祖國和人民的經歷也就是我的經歷。這經歷中提出的一切問題,我都要思索。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權利。」

我深深地愛上他。

然而今天,他的行動使我產生了一種陌生感。怎麼,和父親的關係僅僅是三十元錢?這是一種什麼關係呢?

我知道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父親和兒子,各種各樣的家庭關係和倫理道德。但是我總不能接受把所謂的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搞到每一個家庭里去,動不動就要求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割斷關係或劃清界線。以前的教訓還不夠嗎?幸虧我的家庭沒有這樣對待我。

對奚望的行動應該怎樣評價?我不能說他是出於自私的目的,因為他對生他養他的祖國懷有熾烈的愛情。但是可以肯定,奚流如果是我的父親,我就不會拋棄他。

「我們到底是兩代人。」怔了半晌,我只說出了這句話。含糊得很。

「你不贊成嗎?」他不喜歡含糊,直視著我的眼睛。

「不。但是我不會採取你這樣的行動。」我知道還是含糊,但不可能再清楚了。

「那你還是不贊成。」他肯定地說,「這是因為我們有不同的父親。」

是的,我們有著不同的父親。我的父親,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不懂得什麼叫世界觀,也不會解釋倫理道德。可是他卻為別人辛勞了一輩子,直到最後為兒女獻出了生命。父親用他的一生教我做怎樣的人。我不會拿一個這樣的父親去換奚望那樣的父親。哪怕給我十個換一個呢!

「但是父親畢竟是父親。要不,你為什麼向他要生活費呢?」我說。

他笑了。笑得坦然而天真:「這就看得出我們是兩代人了!我不向他要三十元錢,就得申請助學金。我為什麼要『損不足而奉有餘』呢?他不是已經從人民那裡得到太多的報酬了嗎?這太沒有人情味,是嗎?」

「你思考問題的方法有些奇特。這一點我們難以一致。我還是希望你不要迴避對父親應盡的義務。你父親還不是壞人吧!」

「這要看用什麼觀點去看了。從歷史發展的眼光看,他是應該被淘汰的。因為我是他的兒子,才勸他自動退出歷史舞台。他不聽,我也沒有辦法。讓歷史的車輪去教訓他吧!」

我驚異地看著他。原來我並不十分了解他。今天,我在他身上感受到另一面——冷漠,極度的冷漠。我不理解,在他那裡,極端的熱情與極度的冷漠是怎麼統一起來的。是熱情產生了冷漠,還是冷漠激發了熱情?年輕的朋友啊,你到底相信什麼、主張什麼呢?

「我知道你主張fair play。可是現在的中國行不通。積重難返啊!」他好像猜到我的心思。

「那麼,我們必須繼承『四人幫』的傳統,主張在每一個家庭,每一個頭腦里都『爆發』革命嗎?」我有點激動了。

「我並不那麼主張。大家都面對歷史,讓歷史去選擇每一個人,也讓每一個人在歷史面前作出自己的選擇。每個人只能對歷史和自己負責。此外,再也沒有責任了。我可不看重血緣關係。想不到,你這個漂泊半生的流浪漢,倒十分看重這一點。」

他的最後一句話帶著明顯的嘲諷。在他看來,一個流浪漢是不應有絲毫家庭觀念的。不但如此,還應該憎惡家庭吧?可是我卻恰恰相反。家庭,給我留下了痛苦的回憶,也給我留下了最寶貴的遺產。正是這種痛苦而又溫馨的記憶,給我的流浪生活投進了一條柔和的色彩。我嚮往著有一個家,並且像我父親那樣去對待親人。

「是啊,血緣關係與階級關係隔著千山萬水。然而,血緣關係卻是一切社會關係的最初形態,最基層的單位。要是我們連血緣關係都處理不好,還能治理好國家和社會嗎?」我激動了,聲音也高了許多。

「處理好血緣關係!那是你的幻想。你睜開眼看看吧!正是這種看重血緣關係的封建觀念,在支配著許多幹部為了子女利益而向人民伸手,甚至違法亂紀,損害人民利益。我恨不得把這種思想連根拔掉!」他也激動起來了,兩眼閃閃發亮。

「可是你也別忘了,我們的人民也創造了另一種家庭關係,另一種倫理道德!從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不由自主地揚起我的旱煙袋。我多想對這個年輕人說說這個旱煙袋的故事,我的父親、我的家庭的故事啊!他的眼看到的黑暗太多了。他對我們的人民和民族還了解得太少,因而看到的光明也少。他不懂得,正是在光明的照耀下,黑暗才愈顯得難以忍受。

可是他笑著打斷了我的話:「休戰,休戰!今天我才知道你比我複雜得多。也許是生活給予你的更豐富的緣故吧!今天我還要搬家,以後再談。我把一些東西暫時放在你這裡,不反對吧?」

我點點頭,他走了出去,可是馬上又從門外探進頭來向我招手。我走過去,他湊近我的耳朵小聲說:「今天是星期天,去找孫悅老師談談吧!既然你需要家庭。」

我擰住他的一隻耳朵。但他的眼睛叫我放了手:他不完全是開玩笑。

孫悅。那一天開會的時候,她突然拿出針線交給一位單身的同志,告訴他:「把你的扣子釘好。」我看看自己的胸前,也掉了一粒扣子。可是她只看了我一眼。孫悅。真巧,前天晚上,我們在灌木叢相遇了。我看見她在徘徊,輕輕地撫著低矮的灌木。我走近她,她朝我點點頭,匆匆離去了。她還記得——?孫悅……真叫人心煩意亂,原來要關在屋裡寫點東西的計畫看來要泡湯了。可是我也絕對不到她家裡去了。我受不了那樣的冷落。

我把鑰匙插在門上留給奚望,一個人走了出來。

到哪裡去呢?茫無目的。她是偶然到灌木叢里去的嗎?

卻原來奼紫嫣紅開遍,春天已經到來很久了。埋在土裡的種子,只要度過嚴冬,總會開花、結果的。埋在心裡的種子呢?

孫悅,你不感到需要一個家嗎?孫悅,為什麼我們不能好好地談談呢?每一次聽到你在會上的發言,我都覺得,我們的心越靠越近了。可是一到兩個人碰在一起的時候,我卻又感到我們離得那麼遠。這是為什麼呢,孫悅?昨天下班的時候,我在走廊里碰到你。你問我:「星期六晚上也不出去玩玩?」這是什麼意思呢?回答我吧,孫悅!

「誰找我媽媽?」一個女孩突然打開一扇門,站在我面前,是孫悅的女兒憾憾。我叫過孫悅了?我敲過她家的門了?

「叔叔,你來過一次,對吧?你是何荊夫叔叔嗎?」憾憾問我,我點點頭。「媽媽,何荊夫叔叔來了!」她又向門裡叫。「請進來吧,叔叔!」又來招呼我。真是一個很會待客的孩子。我機械地跟她走進去。我真生自己的氣,怎麼這麼管不住自己?

拿茶杯。泡茶。孫悅對我很客氣,像接待「稀客」。這是警告我:「保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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